“于是他就向大家讲述,什么什么湖中,有一种叫作蜮的怪物……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当时,我突然意识到,权力在知识面前,哪怕极威严的权力在极一般的知
识面前,对于缺乏知识的头脑,也会产生动摇。
“我大声宣布:‘散会! ’从此暗暗记恨他,总想寻找机会报复他。而他,
却显然并没有意识到已经得罪了我。
“从那一天开始,我怨恨起我的父母和所有的亲人来。因为在我小的时候,
他们对我的种种溺爱和娇惯,其实是在有意无意地培养我对权力的崇拜,却没有
给予我一点可以充实和丰富头脑或心灵的东西。比如知识,比如文学,比如艺术。
社会后来也没有给予我这一切对人极其有益的东西。
“我至今仍记得一件小时候的事:袜带太紧,勒疼了我的腿,我便嚎啕大哭,
满地打滚,阿姨赶紧哄我,问我为什么哭,我就是不回答。爸爸妈妈也从各自的
房间跑出来问我,我仍不回答,哭得更响,闹得更凶。家人一个个都围着我,束
手无策,慌慌乱乱。我一边哭,一边从指缝偷瞧着他们,心中暗暗得意。我在支
配他们,我的哭闹对他们具有无比的威力。这种意识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产生无比
的快感。最终还是三姐聪明,放松了我的袜带。爸爸妈妈脸上都急出汗了。妈妈
说:‘我儿子真凶,闹得全家人心惶惶,围着他团团转! ’爸爸说:‘将门出虎
子嘛! ’我造成的一场风波,得到的却是赞赏之词,使我更加暗暗得意。
“在我家的客厅里曾挂过一幅字,隶书体写的是:‘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
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哲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
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我的父亲非常珍惜这幅字,因为它是一位老书法家
在他的一个生日赠送给他的。但是很遗憾,他并未从这幅字画上获得什么良好的
性格。
也没对我,他唯一的儿子的性格进行过什么良好的培养。他所珍惜的不过是
书法,虽然他对书法也一窍不通。
“接着说林凡吧! 大家收工回来后,发现那只鹰不见了,分头到处寻找。林
凡当众承认,鹰被他放了。他对那种弱肉强食的‘游戏’,早就表示出毫不掩饰
的厌恶了。每当那时,他便在一片兴奋的叫嚷声中,独自离开大宿舍,直至‘游
戏’结束才回来。他剥夺了大家唯一的乐趣,大家都很恼火。有几个知青甚至想
揍他,我存心不加制止。
“‘你们打我吧! ’他环视着大家,从容而平静地说:‘你们的头脑太空旷,
你们的心灵太空虚了! 我常常替你们难过,难道你们自己就一点都不? 那究竟能
给你们带来一种什么满足呢? 你们也许有一天会把一个狼崽子弄到大宿舍,把谁
家的小孩偷来给狼吃! 我瞧不起你们! 鹰是禽类中刚勇而坚强的象征,你们为什
么偏偏要欣赏它的凶残呢? 难道你们谁都没有读过高尔基的那篇寓言小说——《
鹰和蛇》么? ……’
“接着,他用他那种特殊的,平缓中流露出淡淡忧郁的语调,低声朗诵起高
尔基的这一篇寓言小说来。
“他的记忆力是那么惊人,我在大学里读到了《鹰和蛇》之后,才知道他当
时朗诵得一字不差! 然而当时并非在显示什么。他仅仅是要把他自己,也把大家
带人到一种境界,使大家的心灵和他的心灵一块儿得到片刻的升华,一块儿感受
文学的美。
“他朗诵完许久,大家仍肃然地静默着。
“我说:‘林凡,看来你读过许多文学书,你是我们之中最幸运的一个。不
过生活也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的,就是应该打倒的! ’
“他愕然了,问:‘打倒我么? 排长? ’
“我说:‘我们先不急于打倒你,你对我们还挺重要。要打倒头脑的空旷,
打倒心灵的空虚,打倒精神上的无聊和庸俗! 从今天起,你必须每天都给我们讲
点什么,随你的便,但不讲不行! ’
“他听完我的话,笑了。
“从那一天起,林凡成了我们大家所共有的,谁也无法查收,谁也无法禁读
的一本书,一本《一千零一夜》……”
他讲述到这里,停止了,问她:“能再给我一支烟么? ”
她马上走出房间,到客厅里去取了一支烟回来,无言地递给他。他由于内心
激动,划了三次火柴,都将火柴划断了,最后还是她替他划着了火柴,点着了烟。
虽然她始终在认真听。但听到这时,也没有弄明白那使他内心如此激动的真
正原因。并根本无法预料他接下来所要讲给她听的事情。她不想问,不想干扰他
的情绪。他深信不疑,他如此激动,必然是有原因的。她退回到墙边,像先前那
样靠墙站着,望着他,静静地期待他继续讲下去。
他吸了差不多半截烟,才接着说:“书,是一代人对一代人精神上的遗言,
是时代的生命,是记载人类文明的阶梯。可惜我们大家当时只有林凡这一本‘书
’。他把我们大家寂寞无聊的空虚的时刻,变成我们精神上获得巨大享受的时刻。
我们相信,我们是‘读’不完他的。他是我们大家的‘船’,带领我们从空虚的
心灵天地驶向广阔无垠的生活海洋……
“我们大家都开始真心实意地爱护他,劳动中重活绝不让他干。我自己尤其
真心实意地爱护他,像爱护一个亲弟弟。因为,我内心对他的记恨与嫉妒,已转
变成对他的崇敬。
“一天,我替他收到了一封电报。简短的一行电文,传告了一个噩讯——父
因肝癌病故。
“我将电报交给他,他一看过,立刻就哭了,哭得那么悲伤,那么绝望。
“那天晚上,在连队前的小河边,我找到了他,安慰他。他向我讲述了他的
不幸身世:在他十一岁那年,他的父亲和母亲离婚后,
‘和话剧团的一位女演员结婚了。按照法律的判决,他由父亲抚养,他的妹
妹由母亲抚养。从此,他再没有见到过母亲和妹妹一面。
母亲调动了工作,带着妹妹不知搬到何处去了。父亲是知道母亲和妹妹的下
落的,但不肯告诉他,怕他经常去找母亲,会在感情上失去他。继母虽然对他挺
好,但却不能使他忘记亲生母亲和亲妹妹,书便成了他心灵的唯一安慰。他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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