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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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发誓般地望着她说:“我再也不了,我……再也不让你害怕了! ……”

  这些,便是她在北大荒的全部爱情罗曼史中,她认为是最最隐秘的,最最不

  可告人的,“柏拉图”式的( 尽管她并不知道柏拉图) ,纯情诗章一般的片断,

  也便是镇压在她灵魂上,使她的灵魂快被压得比纸板还薄了的道德和良心的十字

  架……就为这些,他更加认为她是“属于”他的姑娘。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你干吗瞧着饭盒发呆呀?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奇怪地问她。

  回想被打断了,她的灵魂又推开了她的心扉,躲进去张望着冷漠的现实。

  她的思想重新集中在郭立强身上了。

  他没有吃一口早饭就去参加考试……

  她直到现在还认为这完全是她的过错。不,简直是她对他犯下的一次罪过!

  “我下午不干了! ”她盖上饭盒盖后立刻站了起来。她将饭盒塞进小布兜里,

  顾不上避讳那些男人们直眉瞪眼的目光,当着他们的面急急慌慌脱下肮脏的帆布

  工作服,换上了她自己的衣服。

  “家里……有什么事了?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又问。

  “回家做饭。”她说着,拎起小布包就匆匆走了出去。

  她快步走出货车场,穿过一条马路,走到一个公共汽车站等车。若是在平时,

  她是舍不得花一毛钱乘车的。

  可这时她心里着急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尽快回到“家”里,越快越好,赶在

  他之前回去,好好做一顿饭菜,让他一进门就能吃上。

  他一定饿坏了!

  等车的人很多,车却久久不来。盼来了一辆,未停就开过去了,引起了人们

  的一顿抱怨和斥骂。

  一圈人围着一根水泥电线杆看什么。

  她听到一个人说:“这帮返城待业知青,不知又要搞什么名堂! ”

  “返城待业知青”几个字将她吸引过去了,原来是一张写在白纸上的“告示”

  :

  告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们

  为了帮助我们的一位“兵团战友”走上他完全有资格走上的工作岗位,凡兵

  团原师、团宣传队队员,有自愿尽力者,请携带乐器,于三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时,

  在江北会合。

  是用毛笔字写的,秀逸的隶书体,可见书写者对这件事的态度是相当认真的。

  在兵团她连连队的宣传队也没参加过,但她还是想把日期记下来。也许这几

  天内会碰到某些认识的“兵团战友”,告诉他们,由他们再告诉更多的人。将要

  被帮助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男的女的? 她并未去想。

  她摸了摸衣兜,没带笔,便向身旁的人借了一支钢笔,将日期写在一只手背

  上。思忖了一下,怕钢笔字容易被从手上擦掉或模糊不清了,又问周围的人谁有

  圆珠笔。

  “我有! ”一个少女说,从衣兜里抽出圆珠笔递给了她,接着说:“我猜你

  也准是从兵团回来的? ”

  “你怎么猜到了? ”她很奇怪。因为她身上从头到脚已经没有一件“兵团知

  青”的标志了。她离开自己的家时是秋天,全套“兵团服”都没带走,想必早已

  被继母当破烂卖掉了。

  那少女说:“你不是从兵团回来的,能这么关心‘兵团战友’的事吗? ”

  少女的话说得她微微苦笑起来。

  她刚用圆珠笔将日期写在另一只手背上,终于又开来了一辆公共汽车。

  她还了那少女的笔,不顾一切地争抢着往车上挤。好容易挤上了车,车门却

  将她装着饭盒的小布包夹在外面了。

  她请售票员为她开一下车门。

  售票员问:“包里装的什么? ”

  “饭盒。”

  “那你免了吧! ”

  “饭盒里是饺子! ”

  “饺子不也是面捏的吗? 我还以为你那包里是金条呢! ”

  车开走了。

  她被挤得后背紧贴车门站着,一手抓住小布包的一角不放松。

  “一中今天发生的事儿知道了吗? ”

  “不知道哇,发生什么事儿了? ”

  “嘿,本市今天的头号新闻你都不知道? 返城待业知青和公安警察们干起来

  了,闹了两三个小时才平息! ”

  “谁愿闹什么事就闹他们的去吧,我可没兴趣关心这类新闻! ”

  两个工人背朝他并肩挤着在说话。她极其注意地听着,他们却不说下去,说

  起别的来了。他们的话使她心中忐忑不安。

  她忍不住问:“警察抓人了吗? ”

  “把好些警察都给打了,不抓还留着他们? 抓走了二三十呢! ”

  知道这件事的那个工人,用掌握着第一手材料的不无炫耀的口吻说。

  像一台搅拌机在她心里开始运转,她的整个心被搅拌得乱极了,她失口急切

  地问道:“被抓走的人里有姓郭的吗? ”

  那个人很费劲地扭转了脖子,回头瞧她一眼,似乎猜测到了她的什么人一定

  与这件事有关,大声回答:“这你就得到公安局去打听了! ”那种口气使她听不

  出是对她的同情还是对她的挖苦。

  车上虽然拥挤,但许多人都努力转身,扭头,各种年龄的形形色色的目光投

  射到她身上。

  她并没有感到难堪,对他们的目光她也视而不见。更准确地说,他们在她眼

  中是不存在的,没有意义的。她的心只为一个人的命运担忧,只为郭立强的命运

  担忧。从今天早晨他走出家门后,她的心就一直在为他的命运所担忧。尽管他对

  参加这次考试那么充满信心,她还是早有一种忐忑不安的预感。现在这种预感应

  验了,不但应验了,而且愈加强大。如同一把无形的大铁钳,牢牢地钳住了她的

  心,随时可能稍一用力便将她的心夹扁,将她心里的血液夹干,就像食品按压器

  按压橙子汁一样。

  8

  他也被警察抓走了么? 他也被警察抓走了么? 他也被警察抓走了么? ……

  不会,不会,不会……

  一定! 一定!!一定!!! ……

  三种声音同时在她耳边魔语似的一秒钟也不停地辩着吵着嚷着叫着!

  她心里混乱,头也晕了。

  公共汽车靠站了。车门刚一打开,她就跳了下去。

  小布包落在地上,饭盒从包里掉出来,盒盖摔开了,饺子滚了一地。

  “哎,票! 你的票! 问你哪! 装什么傻! ”

  售票员从车窗口探出一截身子朝她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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