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重心,他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去扶桌角。那只手扶住了桌角,却像根稻草
似的毫无支撑力。
他的身体倾倒下去了。照射进房间里的上午的耀眼阳光,又变成了淡淡的幽
蓝色,它还要像负心少女娇媚的微笑一样对他施展催眠术般的欺骗……
这时,徐淑芳正在王志松家住的那条铁路路基下不成其为街的街口徘徊。如
果他从家里到什么地方去,或者从什么地方回家,她就能看见他,她要在那里一
直等待他出现。等到黑天,再从黑天等到白天,她也要等。她不能够没有单独见
到他之前便迈进他家的门坎。不是没有这种勇气,而是不愿那样。她必须使他知
道一点,她对他没有什么罪过。她要毫无愧色地要他将她心甘情愿地带进他的家。
她终于看到从她并不陌生的那个小院里走出了一个人。像是他,她又怀疑不
是他,因为那个人穿着一套蓝色的铁路工作服。
她仿佛戴上了一副浅墨镜,初春三月的和暖阳光下的一切,都变成了淡淡的
幽蓝色的。
那种淡淡的幽蓝色啊,对于她,从今以后,将是世界上一切绚丽多彩的颜色
之中最最美好的能够浸染到她心灵里的颜色!
她心中暗暗说:别了,你激动过我感动过我使我的灵魂那么颤栗使我的肉体
那么冲动的淡淡的幽蓝色。
同样深度同样感受同样体验的爱,只有从同一个人身上才能获得,两个好人
也不能够替代。正如果酒是果酒,白酒是白酒,甘蔗是甘蔗,冰糖是冰糖。她来
找他不是被爱驱使,而是被良心鞭赶。
当那个人渐渐走近,她才判断出,正是他。
她从容地迎着他走去。
他走路时还像她记忆中那样,低着头,迈着大步,似乎一边走一边心事重重
地思考着什么严峻的事。
当她走到离他四五步,叫了他一声:“王志松! ”
他这才抬起头来。
“你……”他双脚生了根似的,牢牢地僵立在她面前。
“我。”她十分镇定地回答。
“你为什么叫住我? ”
“我来还你的良心债。”她忽然觉得对他十分陌生了,并非由于他穿上了一
套崭新的蓝色的铁路工作服,还因为她一时理不清的别的某些变化。眼睛看不出
来的,心灵却观察到了,心灵从来都比视觉更细微更敏感。
“良心? 我们谁都不欠谁的了。我送了你结婚礼物,你丈夫请我喝了喜酒,
我和姚守义严晓东还补了份子钱。”
“花圈烧了,我人还没死。我来做你的妻子。”
“是被驱逐出来的吧? ”
“如果是被驱逐出来的,我绝不会找你。现在你回答吧,要我,还是不要? ”
在他听来,她最后两句话的意思是——无论你怎样回答,我们的账都算一笔勾销
了。
对于她如此直截了当的问话,他一时不知应该怎样回答。
他觉得她已完全不是当年在兵团时连公众都承认是“属于”他的那个徐淑芳
了。她过去从来也没用这么一种硬邦邦的口气对他说过话,也从来没有用这么一
种硬邦邦的口气对任何人说过话。
他觉得她身上少了某种东西,多了某种东西。
记得在兵团的时候,每当他感到不顺心的时候,常常无缘无故地对她发脾气。
而她总是那么温顺地有时甚至是可怜地容忍着。
有一次,她在井台边洗衣服,他因为她在团里看病时忘了给他买回一双海绵
底球鞋,当着不少男女知青对她大发了一通火。她却一句也不与他争吵,低着头
默默洗衣服。他发够了火,脱下自己的脏外衣扔进她的盆里,大声说:“先把我
这件洗出来,我等着穿! ”
她便放下正洗着的一件衣服,一边落泪,一边先洗起他那件衣服来。
黄昏后,他约她陪他到小河边散散步,她照旧陪他去了,并且丝毫没有因为
白天受委屈而对他流露出什么不愉快的神色。他要她为他唱那支她已不知为他唱
了多少遍的“在这里……”她照旧唱。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用那么一种硬邦邦的口气说出那么一些冷冰冰的话
?
但她今天毕竟是主动来找他了,还对他说:“我来还你的良心债。”“我来
做你的妻子。”
于是他彻底宽恕了她。同时在她面前,在她镇定的注视下,又一次产生了对
她的罪过感。
“你……为什么早不来找我? ”
“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自己能够平静地看着你,能够平静地跟你说话了。”
“你……现在不恨我? ”
“这话应该我问你。”
“你……那么说你原谅我了? ”
“这话也应该我问你。”
他本想对她说:“不,我不要你做我的妻子了! 我不想改变命运已对我们决
定了的安排。”但他说不出想说的话,因为他还爱她。
多少日子以来,他希望从记忆中抹去她的影子,从心中摈除她以前占据的位
置,却办不到。多少日子里他一直在猜测着她的生活,幸福? 还是不幸? 后悔了
? 还是陶醉在新婚燕尔中?
“你……变了。”
“我自己知道。”
“他……对你好吗? ”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顶替你返城后是怎么熬过来的? ”
“……”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现在他不必详问便可以想象到,城市在她返城后的那些
日子里,曾怎样地像她那没人味的后妈一样冷落过她,抛弃过她,欺负过她,凌
辱过她,虐待过她,逼迫她做出了违反她良心的抉择。如果他早能想象到这些就
好了! 为什么应该想象到的却没有想象到? 这是他欠她的良心债。彼此偿还,彼
此抵消吧!
他又说:“我已经有正式工作了。”
她苦笑了一下:“我很高兴,你能够养活我了。”
她脸上却一点高兴的表情也没有。
他们的心都想要向对方靠拢一些,但他们互相都感到那么陌生了,而且都无
法掩饰这一点。
“我妈妈和我妹妹常念叨起你,我一直对她们隐瞒着你的……
情况。“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因此而感谢你吗? ”
“不,我的意思是,她们见了你心情会很快乐的……”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心情怎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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