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别……彼此再伤对方了! 走! 跟我回家吧! 我请求你了! ”
“不必请求。因为我是主动来做你的妻子的,应该请求的是我。”
“别用这么冷冰冰的语调跟我说话了! 我们不是互相都原谅了吗? 我们和好
吧! 像当年在兵团时一样! ……跟我回家吧! ……”
“像当年在兵团时一样……”她又苦笑了一下,平淡地说:“那么好吧,你
带着过去曾‘属于’你的姑娘,现在又重新‘属于’你的女人回家吧! ”
“你是真心这么决定的? ”
“我是凭良心这么决定的。”
13
男人啊男人,他们对女人的理解有时是那么深刻,深刻得远远超过了女人们
本身所可能具有的深度;他们对女人的理解有时又是那么肤浅,肤浅得像一年级
的小学生对“女人”两个字的理解一样。他竟没有听出来,她的回答,和他的问
话之间,隔着怎样的一道堑壕。真心与良心,这是两个星系。前者中旋转着的是
普遍的人性的行星,后者中旋转着的是普遍的道德的行星。
“那么你跟我回家吧! ”
“我正期待着你说这句话。”
于是,他在前,她在后,一同向他家走去。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说:“你和他的关系,你就不要出面了,一切由我办
理。”
她回答道:“你无法办理。”
“为什么? ”
“离婚手续需要夫妻双方同时办理,这是我结了一次婚才学到的一点法律常
识。”
这回轮到他苦笑了。
没走多远,她忽然说:“你站一下。”
他站住了,转身疑惑地望着她,见她表情异常严肃,以为她将要在这种时刻
向他提出什么条件。城市既然将她变得在他看来陌生了,也完全有可能将她变得
世俗了。如果她真提出目前一般姑娘们斤斤计较的什么条件,哪怕是他不难办到
的,他也准备只用一句话回答她:“滚回那个人家里去吧! ”
她两眼望着他,平静地说:“我要告诉你,在昨天夜里之前,我的身体没有
允许一个男人占有过。我和他虽然在法律上结了婚,但你在我们的婚礼上送去的
‘结婚礼物’,使我和他一直没有像一对夫妻那样共同生活过一天。我曾盼望你
去找我,把我从那种似夫妻又不是夫妻的尴尬生活中拽出来,但是我白白盼望了
许多日子。我也欠他的良心债,比欠你的良心债还要多。我要报答他,凭的是真
心,不是良心。所以我昨天夜里主动把我自己的身体给予了他……我已报答了他,
所以今天才来偿还你。同样用身体。我只有身体,没有别的……”
听了她这番自白性的话,痛苦的、内疚的、负罪的、忏悔的、乞求宽恕的和
愿受惩罚的几种表情,同时呈现在他脸上,凝固在他脸上。他那张脸仿佛顿时苍
老了百岁!
他呆呆愣愣地瞪着她。
“你不后悔在我需要你拽我一把的时候你却在仇恨我吗? ”
“淑芳……”他的声音发抖。
“将一个和别的男人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女人作为妻子,你不会觉得是一种耻
辱吗? ”
城市! 城市! 你将我当年所爱的温柔的单纯的软弱的容易羞涩的一个姑娘改
变成了什么样啊! 从前她听到别人说出她刚才说的那一类话便会面红耳赤,垂首
低眉地扭身走开。而今天她两眼望着他,面对面地,语调平静得近于刻板地对他
讲她和另一个男人的肉体关系! 他几乎要大声喊叫:不,不! 这不是我当年所爱
的姑娘! 不是,不是! 你到底是谁?!
“你将来不会后悔不会厌弃我吗? ”她的语调仍然那么平静。
他却并没有大声喊叫起来。
他那倔强的双唇微动了一下,只从口中推挤出一个字:“不! ……”
他们对视片刻,又向前走。她的脚步加快了一些,开始和他并肩走着。
“大娘的身体好吗? ”她低声问。此时,她的语调才变得温柔了。那正是他
所熟悉的当年听了感到亲近的语调。
“还好。”
“小妹今年毕业后准备考大学吗? ”
“她自己信心不足,我鼓励她考。”
她还关心着他老母亲的身体! 她还记得他的妹妹今年毕业! 他觉得鼻子有些
酸。他想:她还是我当年所爱的姑娘! 还是! 还是! 城市城市,你改变不了我王
志松所爱的姑娘! 你改变不了我们“兵团服”所爱的那些好姑娘! 改变不了! 你
可以使她们长期待业,你可以使她们遭到种种歧视,你可以像没人味的后妈一样
冷落她们,抛弃她们,欺负她们,凌辱她们,虐待她们,逼迫她们违反她们的良
心,但你改变不了她们! 正如你改变不了我们一样,我们和她们,我们和她们,
终将有一天征服你! 我们征服过北大荒的荒原,我们也一定能征服你! 终将有一
天你不得不承认,我们并非是你毫无前途毫无出息了的长子长女!
他们走到了他家的小院外。他推开院门,将身体闪在一旁。
此刻他的目光中具有了亲近,他望着她说:“家里刚吃完午饭,一定还挺乱
的呢! 我上中班,家里午饭吃得早。妈妈肯定会再为你自己单独做一顿的。”
她迟疑了一下,一只脚缓缓地迈进了院里。这个小院,对她曾是很亲切很熟
悉的,如今它有了明显的变化,院门重修过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倾吊着,一角接
地,开也费劲关也费劲了。劈好的木柴,整整齐齐地在院里垛得很高。与邻院之
间可算有也可算无的七歪八斜的隔栅,用木板条补钉过了,锯齐了,每一根木板
条的上端还都锯成了等腰三角形,显得挺美观。小院干干净净,严严紧紧。
一个返城知青回到一个家庭,给许多家庭带来的某些烦恼和变化是一样多的。
她忽然将那只踏入小院的脚缩了回来,并且退后一步。
“进啊,我妈妈和妹妹见到你会高兴的,不会说别的。”
“不……”她又退后一步。
他迷惑不解地瞧着她。
“不,不,这不对,这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些使他
更加不解的话。
“你怎么了?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
“不是这么回事! ”她像从一个怪梦中惊醒了似的,叫嚷一声,转身就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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