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惜任何代价不惜用任何手段弄到一颗手榴弹,一见到你就死死地抱住你,毫
不犹豫地拉响手榴弹,将我自己炸个粉身碎骨,也将你炸得千片万块,与你同归
于尽!
烟烧疼了她的手指。
她将烟捻灭在烟灰缸里,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手表——九点三十五了。
她本欲连夜赶写完这篇“纪实”,思路却再也不能集中了。他像铭刻在她心
上的一个音符,无论何时,一想到他,就忆起了少女时代一首首真挚而感伤的恋
歌。
丈夫的鼾声忽微忽响。她回头看了一眼,见丈夫那雄海狗一般脂肪肥厚的胖
大身体,在被子里蜷曲成S 形,睡得正酣。
她知道自己今夜又要失眠了。她服下三片安眠药片,熄了灯,尽量不发出一
点声音地脱衣躺在床上。她唯恐碰醒了他,被他纠缠。
丈夫却在这时睡眼惺忪地起床解手,解手回来爬上床,嘟哝一句什么,将她
搂了过去。
他的手像女人的手那么柔软细腻。因为他每天洗几遍手,擦几遍护肤霜。这
双手成千上万次地抚摸过她的头发,脸,她整个身体的每一部位每一寸皮肤。他
是早已将她摸熟了,如同赌徒摸熟了骨牌,算命的瞎子摸熟了命签。却没有一次
抚摸,激起过她哪怕一丝一缕的情欲。没有,一次也没有,从来没有,绝对没有,
永远也不会有。但他是她的丈夫,拥有愿怎样抚摸她就怎样抚摸她,愿怎样亲呢
她就怎样亲昵她的权力。法律维护他这种权力,法律从不干涉一个丈夫怎样爱自
己的妻子。法律只有当一个丈夫不爱自己的妻子的时候,才开庭对爱情进行神圣
的审判。
而他是永远不会不爱她的。
他内心里知道她不爱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不在乎,不烦恼,不生气。
他自有他对爱的一套男人的哲学。她爱不爱他,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权
搂抱她,吻她;有权愿怎样抚摸她就怎样抚摸她;有权愿怎样亲呢她就怎样亲昵
她;有权从她身上得到色情的满足和性欲的发泄;有权跪在她面前,装出因为知
道她不爱他而异常痛苦的模样,从中获得一种表演乐趣;有权在她的生日给她写
一封卑俗诲淫的情书,连同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双手奉献给她,以表明他在作了她
的丈夫后对她的爱有增无减,地久天长;有权……他既然对她拥有如此这般种种
受法律保护的权力,使他感到在爱情方面是一个无限幸福的男人了。她爱不爱他,
便是微不足道的了。
按常人的眼光看来,他是一位挺不错的丈夫。四十岁不到,已官登副局长。
一九八。年,本市四十岁不到的副局长唯他一人。
他生活作风“严肃”,从不招花惹草。他很被上级赏识,即将由副局长而局
长。他待人彬彬有礼,对下属从不摆架子。他“关心群众”。
常常亲批“补助某某同志X ×元”的条子。他善于社交,人缘四通八达。他
在各种场合都获得普遍的好感和普遍的尊重。这样的一位丈夫,在本市绝不比养
在富雅人家的波斯猫多。
但是她,一个每天同他在一张饭桌上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在同一个水龙
头下洗手洗脸的女人,以她是他妻子的充分了解,以她是一个记者的敏锐观察,
与常人对他的评价恰恰相反。常人看到的是外表的他,她看到的是灵魂深处的他
;常人认识的他没做过什么坏事或做过些什么“好”事,而只有她明白,他想做
什么坏事和为什么没做,他为什么做那些“好”事和怎样做的。
他从不招花惹草是因为他还没有碰到过一个比她更能撩他情欲的女人。一个
年轻漂亮的身为女记者的妻子,使他在虚荣心方面和在性欲方面获得的极大满足
是相等的。他被上级赏识是因为他虽无真正的工作能力和领导才干,但却善于见
风使舵,巴结钻营。他待人彬彬有礼对下属从不摆架子是因为他早已企望着局长
厅长的高职,预先为将来的官运亨通铺垫基础。他“关心群众”是因为觉得有必
要更多地收买人心。他以许多精力周旋于交际场上是因为他要为自己编织一张庞
大的社会关系网。他曾产生过诬陷另一位副局长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问题的念头,
后来探听到那位副局长是有靠山的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反而与那位副局长过从甚
密,渐渐变成了知交。他春节期间到商业局职工医院探望住院的职工们所带的种
种食品,是别人求助于他走什么“后门‘’时送给他吃不完的……
他希望她能早日为他生一个儿子。
她千方百计使他的希望落空,以此作为内心里对他实行的一种报复。他不是
男人。他不过是一头狡诈,虚伪,蔑视爱情却离不开色情,性欲旺盛而不愿节制
的雄性动物,一头具有雄性动物的种种似乎沾点人情味本能的雄性动物。她一想
到她生下的孩子将不可避免地受他的遗传基因的影响,长大了将可能像他一样,
就不寒而栗,对女人生育这件人类崇高的伟大的事情感到可怕,产生强烈的逆反
心理。
而他却以为她是因为怕生过孩子之后影响自己的体态美。
“晚生几年也好,也好。”他表示理解并表示赞同地说:“生过孩子的女人
容易发胖。我的小天鹅,为我永远保持你那优美的体态吧! 我可是还没受用够啊
! 你不生都行,以后咱们领养一个嘛! ”
说着就搂抱她,亲她。
她的天性本是非常喜爱孩子的,她又多想自己生一个孩子啊!
4
现在,他的两条胳膊又紧紧地搂抱着她。他的双手又贪婪地遍体抚摸着她。
他那雄海狗一般脂肪肥厚的胖大身躯,如同一堆几乎将她掩埋的肥肉。她觉得他
像水蛭一样,吸在她身上,是靠着吸她美好身体里的血液而生存的。
在这种状态下,他才睡得酣甜,她却靠安眠药麻痹头脑和神经。
去年某天夜里的一幕“夫妻戏”,又像电影似的浮现在她眼前……
“地震啦! ”
这幢楼的走廊内突然有人大喊。
当时他也正这么搂抱着她似睡非睡。
他猛地推开她,霍然从床上跃起,也没穿鞋,也不披件衣服,赤背裸腿,像
只被人追捕的大耗子,几秒钟内就蹿出了家门。
顷刻,整幢楼骚乱了。这幢楼的骚乱波及了附近的几幢楼。
半条街都随之骚乱起来了。
她躺在床上,一动也没动。她平静地想着“死”这个字,平静地准备投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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