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交待。
“可是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你要偷他这么一支旧钢笔呢? 你自己有好几支笔
呀! ”她的偷盗行为简直令老师感到匪夷所思。在教员室里,班主任老师当着其
他几位老师的面“审问”她。她还曾因“拾金不昧”受过表扬呢!
“我爱他。”她惭愧地回答,却并不觉得羞耻。
其他几位老师,仿佛听她说了一句“我要杀他”似的,一位位大惊失色,对
她这个全班全校学习成绩一贯最优秀的女学生侧目而视。
那时老师早已知道她“爱”他,并且因为她犯了“爱”他这种十分严重的错
误,找她谈过几次话了。
但老师对她更加匪夷所思了。
“我知道,你爱他。你爱他,或者不妨让我们这么理解,你以为你爱他。反
正都一样,对于一个女中学生,都是荒唐的,莫名其妙的! 不过你可不可以向我
们解释一下,你爱他,为什么偷他的笔呢? 难道你更爱他的一支旧钢笔不成? ”
四十多岁正处在更年期的女班主任老师认为,一个女中学生是根本不可能
“爱”上一个男中学生的! 这种古怪的感情不过是一种变态的友谊。与蚕蛹不是
蚕,也就根本不可能吐丝同理。
“要毕业了,我们马上要分开了,我希望得到他的一件东西珍藏着。”她这
么说的时候,忧伤得快要哭了。
她也是全校性格最坚强的女学生,老师们还从未见她哭过。
“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请求他送给你呢? 他送给你的不比你从他那里偷走
的更值得珍藏吗? ”班主任老师似乎有些被感动了,同时也对教育她改正“爱”
上他这个严重的错误彻底灰心绝望。无疑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 比偷一支旧钢
笔严重多了! 但面前这个女学生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了,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
对她也实实在在是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了。
“他不会送给我的……”她哭了。
班主任老师知道“爱”这个字折磨过不少女人的心,而且她自己也曾身受其
害,却想不到竟会使一个十八岁的女中学生为之“忘乎所以”! 她恻隐了,甚至
认为一个女中学生犯了一个女人常犯的错误,似乎情有可原了。
“好啦,别哭了。我不批评你了,但你得向全班承认错误。偷,不管是什么
原因,毕竟是不良的行为! ”
“我不! ”
“那么,你将钢笔还给王志松,随便你以什么方式还给他都行。”老师宽容
地妥协了。
“我不! ”
“你这也不,那也不,既然如此,我就只好向全班同学讲明这件事了! ”老
师有些生气了。
“那我就死! 当场从教室窗口跳出去! ”她叫嚷着。
班主任老师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的女学生。
其他的几位老师面面相觑。
几分钟内,教员室里一片死寂;所有的老师都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一位位噤
若寒蝉。
她那班级的教室在三楼,楼外水泥铺地,摔死一个跳窗而出的女学生想必是
不成什么问题的。老师们相信她这个女学生是会怎么说便怎么做的,她的任性在
全校也是被老师和同学们公认的。
3
良久,班主任老师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在她头上抚摸着,瞧着她那张泪
眼汪汪的脸说:“你呀……你将来是会不幸的! 好吧,我向你保证,除了今天在
教员室里的这几位老师,再也不会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 ”
一件“失窃案”不了了之。
至今,连王志松也不知道,他的笔是被她偷去的。
后来,她带着这支笔到修配钢笔的小店去,让专门往笔上刻字的师傅为她在
这支笔上刻几个字。
“刻几个什么字? ”
她说还没想好。
“学海无涯苦作舟? 怎么样? ”
她摇头。
“妙手著文章呢? ”
她摇头。
“笔随心意? 这句挺好的! 字也少,我给你刻梅花篆体的! ”
她还摇头。
“那你就回家去自己想吧,想好了再来! ”刻字师傅只好将笔还给她。
她也就只好接过笔一边低头思索一边走出了小店。
走在半路上,她忽然转身往回跑,一口气跑进小店里,兴冲冲地说:“我想
好了! ”
“哦? ……刻字师傅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四个字! ”
“哪四个字? ”
“永不丢失! ”
“我还以为你想出了一句绝妙好词呢! ”刻字师傅嘲笑起她这个过分爱动脑
筋,脑筋却并不怎么聪明的少女来。
“我就要刻这四个字! 不要梅花篆体,要隶书体! 再刻上一行小字——送给
吴茵珍存。”
“姑娘,”刻字师傅有些糊涂了:“永不丢失……这四个字……
送给别人不怎么贴切呀! 好像你是送给自己的意思嘛! “
“你别管这么许多,照我的话刻就是了! ”
这支笔,他用了几年,她不知道,她可是用了十几年了! 笔杆被她的手磨去
光泽了,乌旧了,但刻在上面的那几行字却依然清楚,毫未模糊。
她却到底丢失了他。
几天前她又偶然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了他,她却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妻子! 纵然
他还像她一样,心里牢记着当年对她的许诺,现在对她说“我来做你的丈夫了! ”
也……太晚了,太晚了!
一位领袖犯的错误,可以在他生前或死后由他自己或由别人纠正过来。
一个党犯的错误,可以在一次全党的中央代表会议或政治局会议上纠正过来。
一页历史犯的错误,可以在历史的下一页纠正过来。
命运在爱情方面对人犯的错误,无论对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犯的错误,却是
那么难以纠正! 即使他们有纠正的愿望有纠正的勇气,社会往往也要迫使他们向
命运就范;将错就错,一错到底,一错到死。某些拯救万众大军的统帅,某些拯
救一个民族的英雄,某些拯救一个国家的元首,却也在自己命运的爱情方面无力
自救,一败涂地,抱憾终生。
她手中仍缓缓转动着那支笔,两眼仍呆滞地瞧着那支笔,心想:命运,命运,
你摆布人生为什么那样专横、冷酷! 我恨你! 如果你是看得见的有形的,我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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