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师资培训班’的考场而是高考考场,我们之中将会有多少人已从北大毕业,
已从清华毕业,已从复旦、南开、航空学院、军事工程学院这一类全国一流的大
学毕业了? 我们之中又将会有多少人已经成为硕士、博士、研究员、工程师! 可
是在我们失掉了人生这一切进取机会的今天,在这名日考场的地方,欺骗却仍在
进行! 我们已经天真地虔诚地奉陪张铁生之流演过同样主题的戏剧了! 今天我们
罢演了! 导演在哪里? 编剧在哪里? 请他们出来吧! 让他们亲手为我们卸妆! 我
们的脸并不是什么低劣的戏剧油彩都可以任人往上乱涂乱抹的! ……”
2
“我们呐? 我们六九届真正上过几天学? 我们真正学到过什么文化知识? 现
在却来考我们根本没学过的课程! 我们不要t 知识青年‘这个称呼! 把这个称呼
扔到历史的公共厕所里去吧! ……”
一个男“兵团服”激昂慷慨的大声疾呼打断了那个女“兵团服”
滔滔演说的慷慨激昂……
这一切浮现在眼前的情形和回荡在耳畔的声音,并没有使晚报女记者头脑中
重叠着的那一层层思想混乱交织。相反,像暴雨前翻涌的雷云,更能显示出天空
的本质。她不是只会摆弄线团的小猫。在她这一行中,她起码是一个熟练的抽丝
女工。她的经历教会了她怎样思考,她的职业引导她怎样分析。
握在她手中那支被时代所淘汰的钢笔,在标题下写出了第一行字:
历史与现实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引用这句名言作为她这篇“纪实”的首语,她自认为含意是深刻的,对写好
这篇“纪实”有了更大的信心。思想的闸门一经提起,笔下的词句源源流淌。
为了突出那句名言,她另起一行继续写:
所谓返城待业知青大闹考场事件,昨天和今天在全市引起了……
她停笔思考起来:广泛、充分、严峻、不容置疑、令人震惊……
许多词在她头脑里闪现,都令她觉得不够准确,都被她一一用冷静的思考从
头脑里抹去了。
最后她选择了“种种”两个抽象而具有囊括性的字。对! 种种!
她接着写:
引起了种种关注和震动。有人说,这一事件证明,当年“红卫兵”的遗风,
还没有从一代人身上肃清! 促使笔者写此篇“纪实”的职业责任之一,正是要从
道义上驳斥此类说法。一个人不能两次涉过同一条河。因为当你第E-次涉过一条
河时,第一次没你双腿的河水早已流向远方。一条河永远是它本身,也从来都不
是它本身……
她越写越快:
一代人也不会在社会的大舞台上第二次扮演同一类角色。
因为当他们第二次登台时,历史这位编剧早已把他们第一次扮演过的角色取
消了。社会的舞台永远是它本身,也从来都不是它本身。昨天,出现在一中考场
上的,不再是当年叱咤政治风云的“红卫兵”,而是目前沦落于生活最底层的待
业者。他们的愤怒不是“红卫兵”的呐喊,而是待业者的冲动。三十七名返城待
业知青的被拘捕也绝不是这一事件的结束,也许正是序幕……
写到这里,她放下笔,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将坐酸了的身子靠在椅背上,一
手拿起那页写满了字的稿纸,默读起来。默读完一遍后,她放下稿纸,又拿起笔,
将“所谓”两个字勾掉了。“所谓”两个字显然对昨天的“大闹考场事件”带有
彻底否定的意思,而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正是要从道义……”虽然她认为
“道义”两个字是有力的,但犹豫了一阵,还是将“义”字改成了“理”字。
“道理”——温和一些。主编是个温和的老头儿,老夫子。所以晚报上几乎从来
就没出现过什么稍欠温和的文章或词句。“一代人也不会。……”
似乎有些绝对,社会学家的语气。会不会,谁知道呢? “七八年来一次”,
谁又敢断言说“不会”? 于是她将“会”字改成了“愿”字。
“不愿”——完全准确。她自己不愿,他们也不愿。她了解他们,如同了解
自己一样,因为她和他们是同代人。在社会的舞台上同台演过同类角色,而且当
年比他们演的还英勇悲壮些。后来,她也和他们有过同样的经历。所不同的是,
他们是一批接一批地去经历。
她是独自一人去经历……
她又默读了一遍,觉得没什么再可改之处了,便点着了一支烟。在报社和其
它地方,她从不吸烟。在家里,却经常吸烟。大概只有她的丈夫知道她是个吸烟
的女人。
她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那支钢笔,在手中转动着。
笔帽破裂了,用胶布粘着。她有不少笔,丈夫在她的生日,为了讨她欢心,
给她买了一支相当高级的金笔,她一次也没用过。丈夫以为她过于珍视那支笔,
舍不得用,受宠若惊。其实她对它和对丈夫那张扁平的脸同样不感兴趣。报社几
乎每年发一支笔。钢笔,圆珠笔,软木笔,吸墨毛笔,一大把,全插在笔筒里。
笔筒就放在桌上,那些笔她也没用过。
她只用手中这支笔。
这支笔是她偷来的。
她瞧着它,心中不禁想:世界上究竟会有几个人像我一样对一支自己偷来的
笔爱不释手呢? 又会有几个女人像我一样去偷一个男人价值一块三毛七分的钢笔
呢? 她当初偷它时,它就是一支旧笔了。正因为在他手中由新而旧了,她才偷它,
而不偷他别的什么。不过那时她还不是个女人,是个女中学生;他还不是个男人,
是个男中学生。
他这支钢笔上一堂课还使用着,下课后放在文具盒里,再上课时却不翼而飞
了。全班大哗,使教那堂历史课的老师到底也没讲明白秦始皇修万里长城的功过。
因为他们班级是全校的优秀班级,一个学生居然在教室里丢了一支钢笔,而且丢
得那么不可恳议,便成了全班的耻辱。班主任老师开座谈会、分析会、调查会,
与可疑的同学个别谈心,都没能使她主动承认自己的偷窃行为。老师丝毫没怀疑
她,哪一个同学都没怀疑她,他也没怀疑她这个“同桌”。直至老师要召开全体
家长会议,在欲请每个同学的家长协助“破案”的情况下,她才不得不向老师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