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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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的! 就算今年还考不上,明年我仍要继续考……“

  那少女显然觉得被一位记者采访是件很荣耀的事,毫不腼腆,随随便便直直

  率率地回答了一大番话。

  像所有的记者一样,她喜欢这样的采访对象。那少女使记者这行职业变得轻

  松愉快。

  同情——这就是同一代人中,这就是一个年龄界线内的共和国的儿女们对另

  一个年龄界线内的共和国的儿女们最“温良恭俭让”的态度了。除了同情,还能

  再要求我们共和国的小青年们给予老青年们一些什么呢?

  那少女说“我对他们怪同情的”这句话时,语气是郑重的,表情是由衷的。

  她相信那少女说的是真话。

  可我们共和国的长子长女们,需要的不是他们小弟弟小妹妹们的同情,需要

  的是职业,是改变待业命运的机会。哪怕是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竞争可能的机

  会,对他们也是宝贵的。一切这样的机会,对他们都意味着“机不可失,失不再

  来”。而他们对“竞争”

  两个字,又都是多么缺乏准备啊! 他们是被一页历史中时代的惯力旋转得头

  晕目眩,滚动得精疲力竭了。他们就是在这种状态下不得不为了存在互相进行竞

  争的。他们像古西班牙斗牛场上斗牛士胯下的马,虽然与蛮牛较量的是斗牛士不

  是他们胯下的马,但最易受伤最易牺牲的却是它们。人类历史上曾记载过这种野

  蛮的娱乐:当斗牛士胯下的马被牛角挑开肚腹倒下后,斗牛士立刻换乘另一匹马,

  而那匹倒下的马则被拖入后场,如果它还没死( 它们往往不会当时死掉了) ,于

  是就有所谓的兽医将它们的肠子塞人肚腹,用我们今天缝麻袋的那种针线迅速缝

  合伤口。匆忙中它们的肠子难以塞人肚腹,便用大剪刀毫不心慈手软地剪断。然

  后用冷水泼尽它们身上的血渍。然后向它们的身体注入大剂量的吗啡,然后重新

  给它们披上漂亮的色彩美丽鲜艳的披挂,然后就有另一名斗牛场上的投标手再跨

  到它们背上,用踢马刺促使它们又精神抖擞地冲上斗牛场……

  当时,她看到坐在每一个教室里的那一排排穿着像杂牌军的返城待业知青们,

  心中便很自然地产生了这种不美好的联想。关于古西班牙斗牛场面的情形,还是

  她在中学时代从一本名叫《血染黄沙》的小说中读到的。作者有意用十分冷漠的

  文字加以描写,不但那些场面,连同那些文字本身,都曾使她感到惊心动魄。那

  时她怎么也想不到,后来她自己亲身参加了比古西班牙斗牛场上的情形有过之而

  无不及的现代中国的“红卫兵”的浴血奋战。她的身体上因此而留下了两处刀疤。

  值得庆幸的是缝合它们的不是兽医的手,也不是缝麻袋那种针线……

  她正欲对那少女再发问,那少女却被女伴扯走了。她听到了她们一边走一边

  说的话:

  “真倒霉,今天白来了,还耽误了看一场电影呢! ”

  “也不算白来,瞧瞧那些‘兵团服’们聚集在一起的种种表演,怪有意思的。”

  “哎,你怎么和那个戴眼镜的小书生眉来眼去的? ”

  “他扔给我一个纸条,上面写着要和我交朋友! ”

  “考场上暗送秋波,你也浪漫到顶峰啦! 早就认识? ”

  “今天刚认识。我在那个纸条上写的是:你大概还没长出‘立世牙’吧? 谈

  情说爱你妈不打你……”

  “哈哈哈哈……”

  她们的手臂互相搂着对方肩膀,边走边笑,笑得开心极了……

  她还看到,当一名公安警察出现在一个教室门口时,有一个“兵团服”大声

  说:“欢迎警察叔叔前来保卫我们的考场! ”

  于是那个教室里的“兵团服”猛鼓其掌!

  同时有人从座位上站起,带头高呼口号:

  “欢迎欢迎! 热烈欢迎! ”

  又一个“兵团服”也从座位上站起,走到那名公安警察面前,揖了一个九十

  度的大躬,故意用一种温文尔雅的语调说:“向您唱个肥喏! 请进来,请入座。”

  那名公安警察冷冷地瞧着他,带着白手套的双手摆弄着警棍。

  “警察叔叔今天如果不是和我们一样来参加考试的,就该穿便衣呀! ”

  “你们来了多少? 没预先估计一下,你们一个要对付我们几个吗? ”

  “提醒您一句,我们可是受过军训,学过格斗的! ”

  公安警察的出现,使“兵团服”们产生了一种近乎“同仇敌忾”

  的心理和情绪。他们都面无惧色,相反,他们似乎更加亢奋了。他们因为上

  当受骗而欲大大发泄一番的意念,有了具体发泄的明确的目标。

  那个故作温文尔雅的“兵团服”掏出扁而皱的烟盒,取出一支弯曲了的烟敬

  给那名公安警察,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用谄媚的语调说:“请赏脸吸一支? ‘

  迎春’牌的,大众档次,不至于玷污了您的嘴唇吧7 ”

  那名公安警察挥落了他的烟,喝道:“老实点! ”同时用警棍向他当胸捣去。

  他一把抓住警棍,并将它夺了过去,像公园里淘气的猴子从观看者过分大意

  伸入笼子的手腕上夺下了一只手表似的,饶有兴趣地欣赏起来,并问:“这是什

  么玩艺? 捶衣服用的,还是捣蒜汁用的? ”

  那名公安警察恼怒了,重新夺回“武器”,使出擒拿本领,将那个“兵团服”

  重重地摔倒在地。那个“兵团服”的头砰的一声磕在讲台角上,双手抱头半天没

  爬起来。

  一个声音高叫:“敢打我‘兵团战友’者,绝无好下场! ”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也高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

  “他妈的,让那小子低头认罪! ”

  于是所有的男“兵团服”们纷纷离开座位,扑向那名公安警察,将他逼到了

  墙角,一顿拳脚相加。

  女“兵团服”们则一齐上前劝阻,叫嚷着,呼吁着:

  “别打他,别打他! ……”

  “正义在我们一边,要和他们讲道理! ”

  那名公安警察一边挥舞警棍进行被迫自卫,一边吹响了警哨……

  冲突就这样开始了,这样发生了。

  而另一个教室里,正传出一个女“兵团服”慷慨激昂的演说:“如果历史像

  台历一样可以随手重翻,如果现在不是八十年代而是六十年代,如果这里不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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