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多少理解一些? 他看了她一眼。
她和妹妹坐在同一张长沙发上。一人紧靠一端,中间隔着还可以坐下两个人
的距离。
她正望着父亲。她的目光在对父亲说:“是的爸爸。我理解您,所以我一言
不发。”
小妹婷婷当即反驳哥哥道:“你的话好像在拿你自己和妈妈作比方。因为你
小的时候就是那么一个小孩子,妈妈对你就是那么一个大人。妈妈可是从来也没
有对你狠狠一巴掌打过去的! ”
母亲坐在姚玉慧和小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低垂着头,似乎在反省什么。儿
女们谁也不知道,他们不在家里的时候,父亲对母亲大发了一顿脾气。
父亲停止了踱步,站在母亲面前,说:“你今晚脸色不太好,去睡吧。”
他这会儿对她感到有些歉意。所谓“师资培训班”的真相,她并没有隐瞒他,
预先对他讲过。他虽然也当面表示了反对,但并没有采取任何组织手段预先加以
阻止。因为他认为即使真相大白之日,犯错误该作检讨的,也不是他这位市长,
更不是他的妻子,而是省教育厅的领导者和批准那件事的某位省委领导者。如果
招考和录取工作顺利,长女将来的工作也有了理想的着落,他这位作父亲的也了
结了一桩心事。何况他当时还认为,那件事的做法虽然不光明,但在目前情况下,
似乎也只有采取些策略。返城待业知青中,一批当年因父亲成了“走资派”,而
被驱赶到农村去接受思想改造的干部子女的就业问题,也不是件可以忽视的小事。
这个问题能够先一步得到解决,未尝不可。他没有预料到招考之事会酿成一中的
一场强烈风波……
当妻子的抬起头,低声说:“时间不早了,都睡吧。责任有省教育厅的头头
和省里的某位领导担着,你这位市长又何必如此坐立不安呢? ”
“责任? 什么责任? 让谁负责任? ”当儿子的对母亲的话很不以为然,大声
说:“难道让省教育厅的领导和省委的某位领导负一中事件的责任吗? 一百五十
名干部子女,当年被迫同一些普通老百姓的子女一块儿到农村去接受什么再教育,
一块儿睡大炕,锄大地,这对他们公道吗? 如今他们比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青早
一点获得就业机会,有什么了不得的? 如果我是市长……”
“住口! ”当父亲的严厉地喝斥道:“就凭你能说出这些话,你永远当不了
市长! 当市长的儿子是你这一辈子最大的出息! ”
受到喝斥的儿子,又退到窗前去了。
当母亲的却在喃喃自语:“究竟是什么人把真相透露出去的呢? ……”
弟弟对父亲的喝斥心中不服,一手放在窗台上,一手插在裤兜里,望着母亲
冷笑道:“妈妈,您何必费心呢? 我相信他是一定会被公安局查出来的! 也许此
刻公安局的警车就正向他家开去。如果我有权,对这个人一定要重判! 惩一儆百
! ”
“判几年? 以什么罪名? ”姚玉慧终于开口了,她不动声色地用平静的语调
发问,语调中包含着抢白的意味。
“蓄意煽动罪! 判他十年二十年! ”弟弟将受到父亲喝斥后的羞恼,全塞在
这两句话的每一个字中了。
姚玉慧猛地从沙发上站立了起来,宣告似的大声说:“爸爸,妈妈,我走了
! ”
“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到哪儿去呀! ”母亲的目光中表达着请求——好女儿,
别将家庭气氛搞得势不两立,剑拔弩张……
“到公安局自首! 泄露真相的是我,不劳公安局的警车开到市长家门前! ”
“你?!……你对谁泄露过? ……他? ……”
弟弟妹妹不禁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母亲问的“他”是谁。
“原来如此! 我真想不到……”母亲盯着她的目光,由请求而变成了无法宽
容的谴责。
“那家伙真可恨! 妈,您别生我姐姐的气。姐姐肯定是因为对他缺乏戒心才
……”妹妹用主持公道的口吻替她辩护。
她却打断妹妹的话,并不希望获得什么谅解:“不,我明确告诉他的! ”
母亲仍盯着她,不住摇头,目光那么冷峻。仿佛识破她已不再是自己的女儿,
而是一个冒充自己女儿的骗子!
一辆警车呜叫着从附近的某一条街道驶过。渐远渐逝的警笛声,似乎提醒市
长一家人,一中事件没有结束。
弟弟仍像刚才那样站在窗前,缓慢而无情地说:“姐姐,你不但断送了自己
的机会,也断送了他人的机会。一百四十九名本市的干部子女们将永远诅咒和怀
恨你的! ”
“一百五十名。应该加上你自己! 你不是立场鲜明地站在他们一边的吗? ”
当姐姐的眯起眼睛凝视着弟弟,嘴角浮现出了冷笑,她也以弟弟那种缓慢而无情
的语调说:“被他们所诅咒和怀恨,并不能使我感到可怕! 被二十多万诅咒和怀
恨,才是我不能宽恕自己的罪过! 在开庭宣判这一事件时,我将与你那一百四十
九名当庭辩论。还有你,我的母亲……”她抬起手臂,面对面地指着母亲:
“我要揭发和控告你,参与了对一代人的亵渎和欺骗! ”
母亲的一只手啪地在茶几上使劲拍了一下,气得面色青白,说不出话来。
这时父亲又出现了。他站在客厅和隔室的门口,一言不发,用从未有过的恼
怒到极点的目光,一一扫视着妻子和儿女们。
客厅里一瞬间静得如同真空世界。
妹妹畏缩在沙发一端,怯怯地瞧着父亲。
母亲避开了父亲的目光。
只有她不避父亲的目光。
父女之间在肃静中对视了几分钟。
她想:“爸爸,从你口中说出一个使我难以接受的字,我就立刻转身离开这
个家! ”
父亲却只是低声道:“坐下。”
她又慢慢地坐在沙发一端了。
父亲又指着弟弟低声道:“出去。”
父亲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妻子儿女谁都听出那是真正体现他威严的声音。
弟弟垂下头很快离开了客厅。
2
“你们都给我离开客厅! ”父亲突然低吼了一声,从客厅与隔室的门口消失
了。
妻子和女儿们谁都坐着没动,谁也不离开客厅。直至此时此刻,她们才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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