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一中事件,对身为市长的丈夫和父亲所造成的压力,比她们所想到的要巨大
得多,严峻得多。
隔室传来了父亲拨电话的声音。
“我找曹局……”
显然,对方不待他的话说完,简单回答后,立刻就放了。
又拨。
“我是市长! 对不起什么?!他在哪儿?!局里? ……”
隔室安宁了几秒钟,再次响起拨电话声。拨得那么急促,好像本市市长的家
在这深更半夜被一伙暴徒包围了。
“我是市长! ……”开口就道出自己在本市的地位,无疑是怕对方不够重视
这次深更半夜的电话。
“立刻找你们局长来接电话! 什么? 不在? 他哪儿去啦? 做盗贼去了吗?!大
声点儿! 带着刑警队抓人去了? 抓什么人? 还要再抓多少?!立刻通知他,停止这
一行动! 这座城市没有他不会到处都在杀人放火! ……”
电话听筒重重地放下了。
烦乱的一刻不停的踱步声。
客厅里,还是那么肃静。母亲和两个女儿仍坐在她们刚才坐着的地方,谁也
不看谁。
“公民们,公民们,我们是本市公安局的治安宣传车。我们再次向你们宣传
本市公安局颁发的特殊治安令:第一……”
这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隔室的踱步声停止了。
紫绒帐幔哗地被扯到一旁去了,不仅在这座城市,而且在这个家庭也拥有至
高权力的那个男人,又出现在隔室与客厅之间。他的出现,使一声不响地坐在客
厅里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都显得神色不安。公安局宣传车的广播声对他此刻的暴躁
情绪等于火上浇油!
她们一个接一个将脸转向他,默默瞧着他。
他望着窗外。紫绒窗帘将客厅与黑夜隔开了,广播声却不是它所能隔开的。
“警告某些对社会治安进行挑战的人,公安机关的神圣社会使命是威严的,
将对你们进行无情的严厉打击! 聚众闹事者的下场,必将是……”
宣传车从院墙后的那条马路上驶过去了。
代表城市卫士者们的那个凌厉的女性的声音,像一位铁腕女王在对她的臣民
们发表王室诏书。
这声音也仿佛在向全市人民宣告——城市时时刻刻面临着某种威胁。它的敌
人是存在着的、危险的、蔑视它的、正预备着对它采取什么对抗行动的。
这声音如同刚才驶过的警车的凄厉呜叫一般,渐远,渐逝,终于使市长家客
厅里的人完全听不到了。
但这声音扰醒了另外一些人们的睡眠。
许多大街小巷的,许多家庭的返城待业知青,从被窝里翻起身,注意聆听。
他们都听清楚了,听明白了。正因为听明白了,某种敌意在他们心中扩散着,
增长着,裂变着。
城市和她的长子长女们反目了。
扭曲的爱情能够使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由爱而仇;扭曲的历史能够使一代人
对一座城市由亲而恨。爱情和历史都是最应该小心避免被扭曲的,而又都是最经
常遭到扭曲的。人扭曲了它们,它们报复人。几千年了。
一九八零年,在这座城市里,一代人与历史十几年前的冲突,十几年后难以
避免地潜在地酝酿着了。
咪……导味咪……
悦耳的音乐门铃声响起来了。
他们听到了开门声。
“你? ……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这么晚的时候还到我们家里……做客……”
“我也从来没有在这么晚的时候还到谁家里做客……告诉你姐姐,我要见她
一面。”
姚玉慧立刻就从声音和那种高傲的语气听出来者是谁了。
她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妹妹分明也听出来者是谁了,目光首先朝母亲瞥去,随后不安地转移到她脸
上,充满疑团地瞧着她。
弟弟出现在客厅门口,两手抱着胳膊,表情极为冷淡地对她说:“他来了,
要见你一面。”
她正欲离开客厅,母亲的眼睛看住她问:“谁? 干什么的? ”
妹妹朝她挤眼睛,意思是——别说是他!
弟弟却望着母亲,挖苦地替她回答:“您为我姐姐请的那位家庭辅导教师。”
母亲怫然变色,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道:“我不许你再见他! ”
她刚欲反驳一句什么,父亲却已对母亲开口道:“激动什么? 值得那么激动
吗? 他又不是杀人犯。”
她感激地朝父亲看了一眼,匆匆走出客厅。
弟弟在她离开客厅后又走进客厅。她听到弟弟在客厅里说了句话:“妈,也
许我还要预先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将来称他姐夫吧? ”
“你给我住口! ”父亲的吼声,“你们今天晚上都怎么啦? 为什么都不去睡
觉? ”
他站立在门口。她听到的话,他显然也全都听到了,但是并不以为然。
她走到他跟前时,他注视着她,低声说:“我明天上午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火车票已经买了。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来向你当面告别。见你家的窗子全都亮
着,就进来了。”
“探家? ”
“不。是调回北京去工作。一切进京手续都是爸爸妈妈一手替我办的。他们
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老年人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他说罢,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她的目光从他脸上瞧到他手上,半天都没用自己的手去握。
她觉得生活真像一个对人充满恶意同时具有人所破除不了的法力的女巫。完
全不可预测地,犹如从宇宙中坠落的一块陨石,根本不考虑她甘愿接受或不愿接
受,就独断专行地将他推入到她的内心世界里了。而她开始像一口被遗忘的深井
含住了月影一般似乎“拥有”了他时,生活这个女巫又将他从她的内心世界里拽
走了,丝毫也不在乎她感到突然或不感到突然。就像母亲从陌生人家拽走自己的
孩子一样! 也许那冷傲骄横的女巫仅只对她这个老姑娘充满恶意,处处和她过不
去?
“我不该来打扰你吧? ”他那只伸出的手期待了半天,终于缓缓放下了。
“不,你等一下! ”她一转身冲进了她的房间。片刻便又出来了,披着她的
大衣,一边穿一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
“这么晚了,你母亲你弟弟也许会对你更加不满的! 其实,我只是想来与你
告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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