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不听他说完,已经往楼下走了。
走在楼梯上时,他还继续说:“不与你告别就离开这座城市,我觉得我就太
……轻视人的感情了……”
她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感情……
难道他能够理解,她内心里对他已经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吗? 不,他
不能理解,他不会知道。他不需要一个三十岁的,其貌不扬的老姑娘对他的感情。
山本不需要云的缱绻,是云从天空降到了半山腰。何况老姑娘们都不如云那么迷
人,也极少会如云那么缱绻。老姑娘们都是使人感到空气沉闷的低布的乌云,她
们多情的结果无非是阴雨连绵。她知道自己正是这样一个老姑娘。
不,他不需要她对他的感情,所以也就谈不上轻视或者珍视。
3
你用错了词汇。她想,你所说的感情,其实是指礼貌而言,我的家庭辅导教
师! 不被你轻视的,不过是礼礼貌貌的礼貌。当然哕,你是真心实意地来进行礼
礼貌貌的礼貌的告别。那么也让我真心实意地,在你离开这座城市前的这一个夜
晚,礼礼貌貌地对你表示礼貌的送别吧!
礼貌是人的高雅外衣,稍有教养的人都喜欢穿它。
让我们都穿着它,在这座城市乍暖还寒的深夜散散步吧,我的家庭辅导教师
……
当他们走到大院门前,把守大门的警卫认出了她,才替他们打开门,并提醒
她道:“早点回来,就要到宵禁时间了。”
她仿佛没听见似的走了出去。
他在高墙下站住,抬头望着说:“你看……”
她也抬头望着,问:“看什么? ”
“你们家的窗子全黑了。”
“这是市长家起码的自由。”
“我的意思是,你家的人都睡了。”
“难道因为我送你这位将要离别的……客人,他们也应该彻夜不眠吗? ”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说话? ”
“跟你学会了不少东西,我的辅导教师,包括像现在这样说话。”
“你……因为我,受到了你母亲的指责是吧? ”
“是的。”她说。随即补充道:“不过我并不是为了你,正像你帮我补习功
课一样,是为了某种……道义……”
“你……不会怨恨我吧? ”
“为什么? ”
“我心里总觉得有点……对不住你。也对不住许许多多的返城待业知青。我
本以为,结果会对他们公正点,却没有想到,促成了一起事件……谁也没有在这
场考试中获得任何机会,却有三十几个人被公安局关押起来了……而我这种时候
离开这座城市……”
“我们不谈这件事可以吗? ”
他负疚地瞧着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于是他们沿着高墙并肩缓缓地,默默地往前走。走出小街口。走到了一条笔
直的竖马路上。马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了,此刻的城市是那么寂寥。
马路两侧,每一根水泥灯柱旁,都有一棵剪过了枝桠的街树相伴。路灯将水
泥灯柱和街树的影子投在马路上,一组,一组,一组……两个影子一组,倾斜地
朝前排列。街树剪过了枝桠的粗壮影子,像人的手臂,揽着,牵着,或拥抱着水
泥灯柱的影子。此刻的城市仿佛是它们相亲相爱的时候,它们没有语言,可是它
们分明是在彼此倾诉着什么。
她想:也许它们根本无需彼此倾述和表白什么,就相信它们的爱是长久的吧
? 在这座城市里,有哪一个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会比它们相爱相伴的时间更长
久呢? 从这座城市有了这条马路,就有了它们。多少相爱相伴的男人和女人由年
轻而老了,由老而死,了。它们却仍存在着,并且还将长久地继续存在下去,相
爱相伴下去。夏季,街树用它的绿荫,为路灯遮阳遮雨。冬季,路灯用它的光和
热,为街树驱除黑暗驱除寒冷。而雪后,当人们欣赏着街树美丽的雪挂时,水泥
灯柱也会感到自豪吧? 那些街树的根须,在深深的土地下,该是早已将水泥灯柱
的基部紧紧缠绕住了吧?
路灯也将他们的影子投在马路上,也像那一组组街树和水泥灯柱的影子一样,
倾斜着,长长的。不过他们的影子之间的距离,是真正的距离,没有任何牵连。
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内心里也像此刻的城市那么寂寥,多层次的寂寥。如荒野
一般的寂寥被如冷雾一般的寂寥沉重地笼罩着,如冷雾一般的寂寥之上覆盖着如
三尺大雪般的寂寥,三尺大雪般的寂寥又被什么样的寂寥包围着……层层的寂寥
在她内心里形成一个寂寥的宇宙。
“你在想什么? ”
“没什么可想的。”她张开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站住,想再次劝她回家去,但见她继续沿着马路朝前走,犹豫了一下,只
好跟上她。
防洪纪念塔矗立在这条马路的尽头,像城市的一座碑,使这条马路仿佛通往
墓地的路。城市的全部灯光到那里为止了,江彼岸才是真正的夜。令人望而却步
的深远的黑暗中,有几点光亮在闪烁。不知是极遥远的小村人家的窗口,还是镶
在夜的地平线上的星星。
“你为什么没有去参加那场考试? ”
“你怎么知道? ”
“因为我去了。我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寻找你,找遍了所有的教室……”
“可想而知你也发表了某种演说? ”
“莫如说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披露这场考试的真相。你没去我非常失望……”
“那么希望我发现你有演说才华? 我并非预料到那一天要出事而明哲保身。
我是因为实在没有勇气步入考场。那几天内的补习,对我一无所获,什么也没弄
明白。”
“这……这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 你听得很认真啊! 而且你总说,懂了,懂
了,明白了,明白了……”
“其实我什么也没懂,什么也没明白。”
“那你为什么要装得懂了明白了,你为什么要当面骗我啊! ”他又站住了,
叫嚷起来。
她也站住了,凝视着他,低声说:“这一点是你永远也不会懂不会明白的。”
“可我现在有权要求你告诉我! ”
她凝视了他许久,终于微微苦笑了:“一个人为什么要对任何事情都懂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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