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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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拎着书发了一会儿呆,竟没听见姑娘这句之后又跟他闲扯了些别的。

  “你还要买别的书吗? ”

  “啊,不,不……”

  他因为自己的失神而有点发窘起来,又对姑娘掩饰地笑笑,转身走了。

  他乘了一段公共汽车,在自由市场下了车。公共汽车的站牌上写着,这一站

  是“农贸市场”。可是老百姓们都习惯把这个地方叫作“自由市场”。中国的老

  百姓,普遍对“自由”的要求很低很低。

  中国的老百姓在这方面是没得说的,大大的良民,好老百姓。但凡够得上好

  的百姓,大抵对“自由”都不那么“得寸进尺”,给点就行。

  他到这里来是想买两条开江鱼。母亲近来一直卧床不起,病体恹恹。他每天

  上白班,加夜班,没时间陪母亲去医院看看病。妹妹陪母亲到医院去看了两次病,

  也没诊断出个什么结果,只开回了几包安神补心的草药。他问母亲想什么吃不?

  母亲说就想吃开江鱼。在他的记忆中,松花江每年开一次江,母亲却有二十多年

  没喝过一口开江鱼炖的鱼汤了。规规矩矩的好老百姓们,差不多也都有这么多年

  头没吃过开江鱼了。也不知道二十多年来松花江里的鱼都哪儿去了。报上解释,

  因为工业污染。可是自从开放了这个“自由市场”,江里的鱼似乎又多了起来。

  开江的鱼能见到,封江的鱼也能见到,而且都很肥大。“自由”对老百姓归根结

  底还是有些好处的。尽管标价贵得令人咋舌,但久违了的鱼儿毕竟又和老百姓有

  点缘分了。

  卖鱼的摊床不少,但他一问价,便不敢滞留。他是个孝子,只要母亲想吃的

  东西,花多少钱他也舍得买,他是唯恐买回家去的鱼太肥大了,母亲反而难以下

  咽。花十几块钱买回家一条两斤重的开江鱼,母亲肯定要埋怨他的。买巴掌大小

  的鱼,他又觉得一片孝心没尽到。他要买两条不大不小的。不小的鱼不少,不大

  的鱼不多,不大的也都不怎么新鲜了。他有所不甘地沿着卖鱼的摊床,在一阵阵

  卖开江鱼的招徕声中往前走。春天使这里的“自由”景象更加繁荣了,与冬季相

  比,只缺少了一样——“金嗓子”叫卖香烟的声音。

  从这个“自由”的地方的东头走到西头,王志松还是没有买到两条既足以尽

  到自己的孝心又不至于受母亲埋怨的“身材适中”的鱼。

  在市场牌门外的一小块空地上,疏疏散散地围着一圈人,分明在观看耍什么

  把式的。树叶虽然是绿了,但傍晚的天气并不暖和。

  2

  “自由市场”上的许多守摊人,还穿着棉袄呢。那耍把式的,却只穿件背心,

  噼噼啪啪地拍着胸肌并不发达的胸膛,用一种江湖口气喝吼:“嗨! 诸位听了!

  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真把式,又练又说好把式! 诸位,小子没有别的能耐,

  只会一着本领,叫作‘吸水击掌’! 这一着,武林失传。在下三生有幸,受高师

  指点,苦练多年,九路掌法,才略通一二,愿向诸位当场表演! ……”

  王志松看得分明,也听得分明,那位“在下”不是别人,正是他许久未见的

  好友严晓东。

  “喂,先说说你师傅哪门哪派,叫什么名字? ”有人大声发问。

  从那种语调听得出来,是惯于在别人的狼狈之中获得心理满足的街头混子。

  王志松知道,严晓东的“吸水击掌”,是从姚守义那儿学的。当年在连队里,

  姚守义曾因会这一着,某一时期成了知青们心目中一个神神道道的人物。不少知

  青想拜他为师,跟他学。他却扎起“气功大师”的架子,“凡人”不传,只看在

  好朋友的情分上,教会了严晓东。王志松至今不知那一着是真是假。姚守义也不

  传他,认为他会泄露“天机”。他想,既有可能被泄露的“天机”,足见是假。

  他暗暗替严晓东捏了两把汗。这要像变戏法似的被当众戳穿,那太丢人献丑了!

  他猜不出严晓东在这个“自由”的地方当众表演这一手到底是为了什么。

  严晓东当然不是到这个“自由”的地方来“自由自由”的,他纯粹是为了挣

  钱才奔着“自由”而来的。他带来了家中的一把破椅子,一条旧的白布褥单,一

  个旧脸盆,一个理发箱。理发推子和木梳之类,是连队知青的公物。多年来,他

  在连队一直是义务理发员,理得还不错。大返城时,知青们连许多私物都顾不上

  要了,哪还顾得上理发箱! 他就义不容辞地将理发箱带回来了。可是接连三天,

  在这个“自由”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愿以头相许,所以他的严记露天理发店三天没

  开张。他心中不免十二分的沮丧,但又不甘心,所以他今天突然心血来潮,要为

  自己闯闯招牌。

  他听了那个人的问话,不慌不忙地道:“在下恩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只因遁迹武林多年,隐居民间,不愿披名扬姓。在下岂能不记恩师教诲,将恩师

  的姓名告诉你么? ”

  他的“恩师”姚守义,这会儿正同三十几名在“一中事件”中遭到拘捕的返

  城待业知青,被迫进行劳动呢!

  “诸位,大家看清了,在下就要开始献技了! 如果我是假把式,哪位看破了,

  当场点穿我! 我在地上爬三圈,学狗叫! ”严晓东说罢,从容不迫地把一张报纸

  用香皂粘在身后的水泥墙上,然后将旧脸盆端到离墙四五米远处,平伸双手在人

  们面前走了一圈,手心朝上,使人们都看到他的手心是干的。然后,来了个很不

  到家的“骑马蹲裆式”,双臂舒展,手心朝下,对着旧脸盆里的半盆水运起气来。

  他这一番做作煞有介事,倒也吸引得围观者们目不转睛。

  但见他,运足一口“丹田”之气,身体下蹲,双手依然掌心朝下,于旧脸盆

  二尺许止,作捂盖状,渐而作抱球状,作磨擦状,作聚敛状。

  猛可地,他怪叫一声“气来也! ”腾地跃到水泥墙前,啪! 啪! 啪! 朝报纸

  上连击三掌!

  报纸还是报纸,上面连个水滴也没出现!

  围观者们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笑声之间,他又朝报纸上连补了三掌,口中发出三声威武雄壮的喝吼

  :“嗨! 嗨! 嗨! ”

  笑声顿止——报纸上出现了三个清清楚楚的水淋淋的掌印!

  他收了架式,长长地从容不迫地吁出那一口“丹田”之气,将报纸从墙上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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