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笑,接过那捆信,抱着往楼上走。
“小吴,病好了么? ”
她回头一看,是记者部主任。
“好了。”
“没好的话,就再休息几天,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你年轻有为,前程似锦,
可要珍惜身体哕! ”
主任一边并肩和她上楼,一边用关怀备至的语调说。她听不出他的话是真情
还是假意。自从她被定为报社领导班子接班人后,主任似乎认为自己时时都有被
她取而代之的危险,对她的态度总有点亲近得使她感到不自在,言谈之中难免流
露几分虚伪。她却根本没想过要当什么“接班人”,也从来没产生过取代他这位
部主任的念头。她生活里缺少的不是这些,她不希图这些,她内心真正渴求什么,
别人是无法知道的。
“小病。感冒,发了两天烧。”她用微微一笑回报主任的关怀。
其实她既没感冒,也没发烧。自从见了王志松一面后,她的心像一块风化石,
从冷峭的峻岩上滚落下来,碎了。三天中她多少次徘徊在王志松家住的那条小街
的街头街尾,为的是再见到他一面。没见到。她还不知他已参加工作了。更不知
他近来连日加班,常常深夜回家。昨天她从四点钟一直在他家街头徘徊到七点钟,
怀着极度失望的心情离去。丈夫问她为什么下班这么晚? 她说因为在报社赶篇稿
子。
她和主任刚刚走上三楼,到报社来实习的女大学生小于从一间办公室出来,
一眼瞧见她,“呀”了一声。
主任进入了他的办公室,小于还在大诧不已地瞧着她,搞得她莫名其妙,以
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成体统的地方。
“太来派啦! 吴姐,你这件风衣从哪儿买的? ”小于绕着她前瞧后瞧,左瞧
右瞧。
“这是件旧风衣啊,都穿了一年了! ”她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
“嘿,没治啦! 新的旧的,穿在你身上都那么来派! 吴姐,你不但是一个好
记者,还可以当一个服装模特儿呐! 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体型啊,宁可去当服装
模特儿,不当记者! 当服装模特儿多来情绪! ”小于对她的风衣和她的体型简直
崇拜得五体投地。
“你呀,别像个傻丫头似的,尽说这些话! 社里正考虑你毕业后要你呢! ”
她低声告诫小于。
“要我,也不过是想让我当编辑。不会让我当一名女记者。女记者嘛,都应
该是你这样的,漂亮,有吸引力,有风度,有……”
那“丫头”不识好歹,只管喋喋不休。她经不住人当面奉承,转身走入了她
的办公室。
“嚯,小吴来了! 三天不见,风度有增无减啊! ”
“主编老头子昨天还让我们去看望看望你呢! ”
“大概老头子又有什么重要采访任务需当面布置给你了! ”
“有什么可以先向我们透露透露的新闻吗? ”
“你问得怪! 她是生了三天病,又不是去采访了三天! ”
“小吴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嘛! 咱们专门去采访都采访不到的新闻,她坐在
家里就会唾手可得! ”
记者部唯独她这么一名女记者,而且比同事们至少都年轻十岁。在他们眼中,
她是一位记者明星。他们和她相处得都不错,并且希望她能早日取代那位谨小慎
微,闻“风‘’而动的部主任。她三天不来上班,他们就会觉得记者部死气沉沉。
她五天不来上班,他们就会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年轻漂亮的女性,是凡有男人
的地方的阳光。往常,她也要跟他们开几句玩笑,今天她没有和他们开玩笑的心
情。
她默默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轻轻放下那捆信件,双手托腮,神态郁郁地凝
思冥想。
“小吴,我看你不像生病的样子嘛。三天没上班,是不是跟你丈夫怄气了啊
? ”在她面前常以老大哥自居的老孙,走过来隔着桌子坐在了她对面。望着她的
那种目光,好像要向她证明,真正关心她者非老孙莫属。
她苦笑了一下,对这位“老大哥”摇了摇头。她希望他走开,他却不走开,
目光盯在她脸上,似乎要从她脸上研究出她何以那么忧忧郁郁的原因。她不愿被
他这么进行研究,便解开了捆信件的绳子,拆开一封信看。
“老大哥”这才放弃了对她进行研究的特权,识趣地站起身坐回到自己的办
公桌前去了。
“你的话说得就让人不愉快。人家小吴两口子,那是恩爱夫妻,比翼伉俪,
像你和你老婆似的? 三天不怄气,五天气‘爆’了! ”
另一位“叔叔”辈的同事教训“老大哥”。
她的目光注视在信纸上,她的心在咀嚼着同事们的话,包括记者部主任的话。
领导班子的“接班人”,未来的记者部主任乃至副主编,年轻的女人,漂亮
的女人,有风度有魅力的女人,有能力的社会关系广泛的女记者,恩爱夫妻,比
翼伉俪……这些加在一起,便造成了一个别人心目中的“吴茵”。而这个“吴茵”
是她自己吗? 这些给她带来过半点幸福吗? 不错,在“他”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
了的漫长的浑浑噩噩的十一年中,她曾靠所谓“事业”两个字支撑着自己荒漠的
人生大厦,它像阿拉伯古道上的废墟,可别人认为它价值无穷。它是将人的情感
压榨干净之后制作的生活的木乃伊,而别人却羡慕甚至是嫉妒她的生活。她每天
都在被一个男人合法地蹂躏合法地强奸,而别人却认为那个男人是她的好丈夫!
她心里恨不得想一刀杀了他,而当别人在她面前谈起他的时候,她又不得不将对
他的切齿仇恨掩饰起来,用虚假的微笑维护虚假的现实。她的“丈夫”
占有了她,毁灭了她,造成她内心里深渊般的痛苦,而别人却认为她每一个
小时都可能是浸泡在得意和快乐之中的。甚至认为那头雄海狗般的男人在某些方
面也促进了她种种“事业”上的成绩!
她是全记者部在省报上发表文章最多的人。可是别人在公认她对现实的敏锐
感知的时候,也曾这样窃窃私议——“她丈夫与省报主编熟得很呐! ”
她的几篇“调查报告”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发
表后,人们称赞她“问题抓得及时”,“调查周密”,“文笔老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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