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挽着我的手臂! ”她又说了一遍,同时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臂。
他不再犹豫,挽着她手臂,同她双双步入舞场。
那个身为副局长兼工会主席的雄海狗般的男人正双手交叉放在突鼓的肚子上,
站在立式麦克风前发表演说:“我们每一个身为领导干部的人,都要切实关心这
个社会问题,都要为切实解决这个社会问题多做有益的事情! 我个人所起到的,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带头……”他一眼望见了他们,愣了几秒钟。
许多人的目光也投注到她和王志松身上。
某些经常出现在各种舞会上并与她跳过舞的男人,一入场后就在寻找她了,
互相询问她为什么没来,并且都因失去了一次与她跳舞的机会而暗觉扫兴。她也
常出现在各种舞会上。她跳得相当好,舞姿高雅,优美,轻盈。她爱跳舞。只有
在跳舞的时候她才会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可悲命运,才感受到美和魅力带给一个年
轻女人的欢欣。
舞场布置得极其堂皇。五颜六色的彩灯忽明忽暗,闪耀得令人心旌摇动。拉
花悬垂,红光紫辉变幻莫测。喷洒过了香水,馥香四溢。四周的茶座上,摆着烟、
糖果、汽水、可乐……男的个个衣冠楚楚,女的个个穿着时髦,或浓妆艳抹,或
轻描淡施。
她只向全场扫视了一遍,立刻就看出,十之七八都是本市的官宦子女,真正
希望获得社交机会的普通大龄男女青年今天没有人场券。
王志松生平第一次出现在这种场合。他不禁有些自惭形秽,显得十分局促。
他那身满是油污的工作服,使他比一个身着戏装的人还惹人注意。他头发蓬乱,
脸上汗迹可见。
他本能地想放开她的手臂,但她握住了他的手,用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得到
的声音说:“今天我只跟你一个人跳舞,把你的帽子揣兜里! ”
他一边将帽子往兜里揣,一边说:“我在电话中告诉你了,我从来也没跳过
舞。”投射到他身上的各种各样的目光,使他大为窘迫,
“我也在电话中告诉你了,我教你! ”
“舞会开始! ”那个做“丈夫”的男人以这句话结束了他的演说。
于是音乐骤起。从省市歌舞团请来的十几名乐队队员,一律身着银灰色西装,
演奏得分外卖力。因为他们兜里都预先揣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酬金。
要场面,要气氛,要形式,要影响,她知道得很清楚,这些就是她那在别人
眼中有“能力”的“丈夫”主持每一件事情的“风格”。只要不是花他自己的钱,
他绝不吝啬。
一对对舞伴翩翩起舞。
“别紧张,要放松,随意跟着我的舞步! ”她鼓励他,带着他旋入了舞场中
央。
他开始显得很笨拙,步子混乱,多次踩疼了她的脚,每一次她都对他说:
“别在意! ”多次撞在别人身上,每一次她都替他向被撞的人微笑着道歉。
“你好像在搂着一只刺猬跳。”
“我怕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早就被你的工作服弄脏了! ”
他这才发现,她那件质料高级的乳白色西服上,已经处处油污了。
她主动地紧偎着他的身体。
当年的冰球队长不是笨蛋,跳舞也不比冰球场上激烈的比赛需要更灵敏的反
应。一会儿他就跳得自如了,舞步从容了,舞姿潇洒了。他开始带着她旋转了。
既然她快活,他不在乎弄脏她的衣服了。从中学时代到如今,十一年再加上三年
——十四年了! 他从她眼睛里看得出来,她对他的爱还是那么痴情那么深! 他们
眼睛望着眼睛,他心里感动极了。
我要比这舞场上的每一个男人都跳得好! 他想。他一这么想,别人在他眼中
就不存在了,仿佛这舞场上只有他和她! 他们像一对仙鹤飘逸欲飞!
他们更加成为许多人注意的特别的一对舞伴了。连那些在跳着的一对对一双
双的舞伴,也都失礼地忽略了对方。男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他们盼望着音乐
赶快停止,下一场成为她的舞伴。
女性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她们想不明白她那么有风度有魅力的女人,为什
么将一个穿着脏工作服的野小子带入舞场,而且和他跳得如醉如痴?
她的“丈夫”独坐一隅,一边吸烟,一边毫无表情地“欣赏”着他们。
一曲终了,她轻轻牵着他的一只手走向一张茶座。他们坐下后,她发现了
“丈夫”那暗探般的目光,她不理睬那雄海狗的监视。
“你抽烟吗? ”
“不。”
“吃块糖吧? ”
“行。”
他将手伸向糖盘去拿糖,她抓住了他那只手,说:“我替你挑一块! ”另一
只手在糖盘中拨了几下,拿起了一块糖。
“酒心巧克力! ”她这才放开了他那只手,替他剥开糖纸,将糖用糖纸托着
塞向他口中。
在这样的场合,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公开对他表示的亲昵,把他弄得难为情
极了。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当众这么做,对她是一种满足,一种幸福。
他张口从她手中含住了那块酒心巧克力。
“爱吃这种糖么? ”
“第一次吃。”
她看了看糖纸,说:“茅台型的,品出来了? ”
“我没喝过茅台酒。”
“今天下午你是属于我的! 音乐一起,你就要陪我跳! ”
她双眸中闪耀着异彩。
他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舞会的主持者,狠狠将半截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他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
么,但他们那种亲呢的样子,已使他感到自己在公众眼中成了小丑。
一个油头油脑的小伙子走到他们跟前,故作温文尔雅地对她鞠了一躬,用装
出来的彬彬有礼的腔调说:“下一轮我能有幸成为您的舞伴吗? ”
她的眼睛仍凝视着他的脸,根本不想看一眼说话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干干脆
脆地回答:“我没有换舞伴的习惯。今天我只跟这位跳。”
自以为风流倜傥的小伙子尴尬地走开了。
十四年了! 她眼睛凝视着他,心里在想:第一次我和他之间真正存在着亲爱
!
音乐又响起来了。
他不再因自己一身肮脏的工作服而感到羞耻了。他恢复了男子汉的精神。别
人怎样看我,他妈的与我何干? 他想。让他们看看我王志松是如何跳的吧! 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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