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微笑得那么悠然自得。
他面红耳赤,说不出一个字来。
对方仍微笑着问:“你大概没有入场券吧? ”
“……”
“是自己出去呢? 还是让工作人员把你请出去? ”
他愣愣地瞧着对方,突然转身向外冲去!
“志松! ……”
她高叫一声,推开老主编,也向外跑去。
一对对一双双舞伴都停止了跳舞。
乐队队员们也停止了演奏。只有一个吹小号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仍在
气足腮鼓地大吹不已……
他冲到外面,在人行道上向前猛跑,猛跑,直到一步也跑不动了,才抱住一
棵街树站下。
他将额头抵在树干上,拼命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哭出声音来。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渐渐冷静。他放开那棵树,慢慢抬起头,发现她站在身
旁,几个行人好奇地站在人行道上,似乎期待着瞧一场什么热闹。
他不理那些人。
她也不理那些人。
他们默默地互相望着。
城市使许多人互不相识,这是任何城市与任何农村的共同区别。汽车在马路
上轧死了一个人,城市里的人会无动于衷地围观马路上的死者和鲜血。一个老汉
老死了,农村里的人会怀着感情谈论起他生前做过什么好事,即便他生前并不是
一个十分好的人。
这也是城市与农村的区别。
9
那几个好奇的人看出他和她之间不会发生什么值得一瞧的事,也就漠然地走
开了。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说:“吴茵,我坑了你! ”
她摇摇头回答:“归根到底坑了我的不是你。一只大手把我们的青春从我们
的生活中抹去了,像抚乱一盘棋似的,把我们整整一代人的爱情抚乱了! ”
“你还爱我吗? ”
“至死爱着你! ”
“那么我要履行我当年对你发过的誓言! ”
“晚了! ”
“不晚! ”他冲动地用两手抓住了她的双肩。
“我不能伤害徐淑芳,她是我们中学时代最老实善良的女同学……”
“听着,我和她之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现在才想明白,我和她也是…
…被一只大手抚乱之后撞在一起的两个棋子,所以命运又把我们分开了! ”
他的话使她那仿佛被厚厚的藻类严密覆盖的心的池塘中,产生了一阵搅动,
一线希望之光,照射进她那幽暗的冰冷的内心世界。
她的灵魂被这一线希望之光映耀得迷眩了! 十一年啊! 灵魂被囚禁在幽暗冰
冷的命运牢笼中整整十一年了啊!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摇晃着她的肩。
泪水一下子从她眼中涌了出来。
女性的泪水并非她们软弱的证明。幸亏她们都有爱流泪的本能,她们才忍受
了多少刚强男子也不堪忍受的命运的悲惨摆布!
“我……我也许会因当年参加了那次武斗被投人监狱……”
“我等你! 我会常去探监! ……”
她突然抱住他放声大哭,边哭边说:“那你救我吧! 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
又有几个行人站住,瞧着他们,似乎觉得这情形也算值得一看的街头小剧…
…
她晚上九点半多才回到家里。
满屋烟雾。“丈夫”还坐在沙发上吸烟。照相机的部件还散在地上。卧室里,
碎镜片仍遍布床上。损坏了的台灯再也不能发出笼罩床笫的爱悦情调的红光。墙
壁上各种形状的残镜,从不同的角度映出不同局部的静物;整个卧室如同一场地
震后的镜子店。
“丈夫”看了她一眼,满腔恼怒忍而不发地问:“为什么连门都不锁? ”
她挑衅地回答:“希望有一个小偷将这个肮脏的地方偷窃得一空如洗! ”
“丈夫”冷笑道:“你这是‘红卫兵’的遗风吗?”
她也冷笑道:“记住,今天才真正是我的生日! 这就叫不破不立。破字当头,
立在其中! ”
“你要破什么? 又要立什么? ”
“我要破我的墓穴! 立我的新生! ”
“茵,你坐下。我可以原谅你今天使我当众出丑的做法。让我们好好谈一谈
行不? ”
“不! 从今天起,我永远不会和你坐在一起了! 难道你从没看出来过? 十一
年中我每一天每一时刻都想杀死你! ”
“茵,自从我们结婚后……”
“住口! 你应该说自从我被你霸占后! ”
“一个男人为了得到一个女人完全可以不择手段! 爱就必须霸占,霸占就是
爱。有什么两样? 不过我们先不谈这个,我想问个明白,我对你百依百顺,究竟
哪件事错了,值得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
“你那套虚伪的‘温良恭俭让’再也不会使我不加反抗了! ”
“当年若不是我庇护了你,你可能现在还是个犯人,会有今天吗? 你太忘恩
负义了吧? ”
“监狱对我已不那么可怕。我明天或者后天就会去自首! ”
“谁给了你这种勇气? ”
“你在舞场上已见到了那个人! ”
“我看过你珍藏的那些情书。”
“你的卑鄙无耻一点也不使我吃惊! ”
“十四年了,还旧情难忘? ”
“再过十四年,我也始终不渝! ”
他掐灭烟,冷冷地看了她足有三分钟,表情忽然一变,宽宏大量地笑了,随
即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她跟前,用一只手臂搂住她的肩,婉言劝道:“茵,你
这又是何必呢?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已经共同生活十一年了,就算没有爱,也
总该多少有了点情吧? 那个臭工人有什么值得你一片痴心苦恋不休的? 还是刚才
那句话,我原谅你! 原谅你今天在家里在舞场上的一切所作所为,我还把你当成
我的小猫咪,小心肝儿、小宝贝! 快去打扫一下卧室吧,啊? 哪个男人或哪个女
人没有过一段旧情? 哪个男人或哪个女人没埋葬过一段旧情呢? 再说,他当年对
你……”他像一位神父在为挽救一个女人即将堕入地狱的灵魂而说教着。
她用一只手抓住了他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
他以为他的说教达到了目的,暗自欣喜地将他那胖脸向她的脸贴去。
她突然转身,退后一步,却紧紧抓住他那只手不放,用另一只手猛扇他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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