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资培训班”录取名额中,有近半数是市委各级领导者们的子女。省委的某几
位领导者在考虑如何更理想更妥善地安排干部子女就业问题的时候,并没有将市
委各级领导者们的子女排斥在外。一百五十名干部子女中包括了他这位市长的女
儿姚玉慧。而且他这位市长预先也知道“招考”
的“内幕”。被“出卖”者将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市委及他这位市长对“一中
事件”的态度是狡猾而可耻的! 他们如果恼羞成怒,“反戈一击”,那么前一天
他可能被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及普遍的市民们视为“包龙图”,第二天则必成
为遭到社会舆论谴责最甚的“两面派”! 他在这座城市的领导威望将丧失殆尽!
无论从个人的或者全局的得失来考虑,他本人及市委都不能够向社会,向二
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向三十几名被拘捕的返城待业知青和-f也们的家庭作出立
场鲜明的表态! 使他思前顾后、优柔寡断的种种因素,也正是使其他几位市委领
导者们对“一中事件”
的态度不能统一起来的因素。
何况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其他的几位市委领导者们,都并不认为因“一中事件”
被拘捕的三十几名返城待业知青是完全无辜完全无过的。
公安局长对“一中事件”的态度“立场鲜明”。
“放了他们? 休想! 除非你们先罢了我的官,撤了我的职,开除我党籍! ”
有一天晚上,六十二岁的、身为十级干部的老局长往他家里打了一次电话,在电
话里可着嗓子对他咆哮,是否暴跳如雷他不知道。
老局长有他一套独特的、一贯的、以忠于职守为原则的思想逻辑。谁违犯了
这座城市的治安条例,谁可能在这座城市引起骚乱,谁就应受到制裁! 他行使他
的权力是不带任何人情味的! “文革”
前如此,“文革”后更其如此。正因为他亲身经历了那场“史无前例”的大
骚乱,今天他对引起任何骚乱的人愈加深恶痛绝! 消防队员扑灭火灾靠的是高压
水龙,他对付骚乱靠的是他指挥下的刑警队。他官复原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大
扩充了刑警队的编制,严格进行擒拿和格斗训练。他对他们的训词只有一句话—
—“你们每个人在平息骚乱时都应具有以一当十的本领。”这句话成为他们的
“座右铭”。不知为什么,许多“最高指示”他都忘记了,但毛主席说的那句话
却连在梦里都忘不掉——“过七八年又来一次。”而且不知为什么竞有点相信。
他妈的,又来一次的时候,全国又像“文革”一样大乱了,我也要靠我的刑警队
在这座城市中控制住治安! 再来一次吧! 再来一次我他妈的才不会像上一次那么
老老实实地弯腰低头接受批斗呢! 再来一次看看谁怕谁?!……他头脑中经常因为
“过七八年又来一次”这句“伟大”的预言,而产生以上那一类天真的救世的想
法。
他认为他的刑警队紧急出动,在“一中事件”中拘捕了三十几名企图制造一
场大骚乱的返城待业知青们并没有错。他认为倘若自己不采取这一果断的雷厉风
行的“打击”,倒是大错特错了。二十余万当年的“红卫兵”,像二十余万散兵
游勇似的大返城了,使这位老公安局长的心理上产生了一种似乎果然“又来一次”
的先兆感应。“红卫兵”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如同第一次注射青霉素药针给小孩
子留下的印象。他的右腿当年被一伙“红卫兵”们打断过,致使如今他常常“左
倾”。他仇视“红卫兵”。他认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原本可能是一场好端
端的“兴无灭资”的“大革命”,全是被“红卫兵”们到处“煽风点火”搞到天
下大乱不可收拾的地步的。同时他认为粉碎“四人帮”后党中央的一系列方针政
策都英明正确,唯独允许知识青年大返城是政治家们的头脑“热发昏”! 他们十
之八九是当年的“红卫兵”! 他们应该在广阔天地被改造一辈子! 对历史偿还他
们一辈子也偿还不清的罪孽! 真值得对他们大发慈悲,允许他们重新回到城市里
来么? 他们尽是“狼孩”,成千成万地回到城市里来,城市怎生再得安宁?!他对
“红卫兵”的仇视,渐渐扩大为他对整整一代人的敌意。对于这一代人他没有恻
隐,没有怜悯,没有亲情,没有责任感。在他看来这一代人是炉灰渣子。对这个
国家对这个民族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自己的一男一女例外。
不是偏爱,是因为自己的儿女们当年由于他的牵连没有资格戴过“红卫兵”
袖章。如果他们当年也是“红卫兵”,那么今天在他这位父亲眼里也是炉灰渣子,
也是“狼孩”。
他的部下擅自放掉了“一中事件”的主要“策划”者,北京的一位什么将军
的公子,使他大为光火,将那个部下骂得狗血喷头,诺诺连声。
“将军的公子今天参与造反更应严办,你他妈的倒敢放跑了! 老子在抗联时
期就当过副师长,他妈的这三十几年如果一直都在部队干,今天也是位不折不扣
的将军! 严办一位将军的公子才更能惩一儆百! 你给老子把他重新抓回来! 抓不
回来我脱了你的警服! ……”
他头脑中倒是没有市长头脑中那么许多思前顾后、优柔寡断。
因为他的一男一女返城不久便都穿上了蓝警服,成了他的“兵”,没有报考
什么鸟“师资培训班”。所以他完全没有思前顾后、优柔寡断的心理负担,正所
谓“胸中正则胆气豪”。
他那位被骂得狗血喷头的部下还真带了三名刑警队员连夜又去重新逮捕“一
中事件”的“要犯”归案。但“要犯”已离开了本市,“逃”之天天。他鞭长莫
及,又将那部下狗血喷头地骂了一顿。
如若释放了三十几名被拘捕的返城待业知青,并向社会宣布他们无过又无辜,
那么将置他这位城市卫士的象征者及他的忠实的刑警队员们的尊严于何地? 难道
他的刑警队紧急出动,平息了“一中事件”倒是错误的了? 如果当天他的刑警队
不出动,谁能预料“一中事件”以怎样的结果告终? 不少刑警队员们在平息那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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