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抬头,目光又被陈列架上方的一幅镶在大框子里的油画勾住了——一个
赤条精光的女人横卧在红毯上。红白相衬,连块遮羞布也不覆盖。一手持柄孔雀
翎的羽扇,从高处媚眼盈盈地瞥着他浪笑。其实他一进屋就发现了这幅油画。不
过眼花,一片阳光照耀在画上,使他没看出画上究竟是什么。
“维纳斯”胯以下毕竟还围着布! 尽管眼瞅着就要滑落似的。
这荡妇比“维纳斯”更其不要脸啊! 并且“维纳斯”低着头,也不笑。
这赤条精光的荡妇媚眼盈盈地瞥着人浪笑! ……
而最不要脸的是儿子! 将这一类荡妇们不知从何处买回家来,摆着,挂着。
就差没燃香秉烛供着她们!
“你小子过来! ”
他又大吼一声,只觉一团怒火在胸中腾蹿,冲上脑门。太阳穴突突跳,周身
血管都发胀。
儿子闻声踱过来,瞪着他不说话。意思是:又怎么啦? 爸?
他抬臂一指油画:“那是啥?!”
儿子用天真纯洁得像三五岁小男孩般的语调回答:“波琪儿! ”
在他听来,那种语调是故装的,隐含着嘲弄他的意味。
“啥? 你敢再说一遍! ”
“波琪儿。”
簸箕! 居然当面回答他那赤条精光的女人是簸箕!
“你! 你……”共和国的老公民,退了休的老工人,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的
自由市场领域内的“服装大王”或曰走运小贩的老父杀,瞪看儿子跺了下脚说不
出话来。
“你们爷儿俩干什么? ”老伴离开花房般的阳台予以干涉了。
“你的好儿子! ”当父亲的又抬起手臂,指着油画愤愤然道,“他说那上面
画的是簸箕! 我眼还没瞎! 你看那是不是簸箕! ”
当母亲的这时才发现那幅油画。她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地应该站在老伴的立场,
语气便不是调解的而是教诲的:“儿啊,从前咱家穷,可是个正经家庭。如今咱
家依赖着你,富了。富了更得是个正经家庭:挂那么个女人画,家里来个客,坐
沙发上,客瞅着她,她瞅着客,情形好么? 算怎么一档子事儿? 你还欺你爸年老
眼花……”
“簸箕! 你咋不说那是把笤帚? ……”当父亲的痛心疾首。忧国忧党之情,
转化为忧子之虑了。儿子从哪时起变得这等不正经了呢? 钱,钱! 是一个钱字将
儿子引导坏了啊! 唉唉! 谁能说不是呢?
“是叫波琪儿嘛! 伟大的女奴波琪儿! 画上这么写的……”当儿子的悻悻地
嘟哝。
“女奴不就是丫环么? 丫环还有伟大的? 杨排风一根烧火棍闯天门阵,说书
的也不过说她比男人勇猛,戏文里也没敢唱她半句伟大呀。我看那画的是个外国
女子。只有外国男人才把丫环宠到这地步,还夸个丫环伟大! 你如今要是专喜欢
看……美人画什么的,挂幅演电影的,再不挂崔莺莺,挂林黛玉,都行。不强似
挂这么一幅下流脏眼的画? ……”当母亲的论古道今,循循善诱。
当儿子的火了,顶撞母亲:“妈你懂什么? 瞎喳喳! 这是世界名画! ”
世界名画——母亲确是不懂。缄口无言了。
父亲又忍不住梗着脖子吼起来:“有我和你妈活着,家里就不许挂世界名画
! 簸箕笤帚都不许挂! ”‘
“八百元高价买的,就是为的挂在墙上看! ”
“八百元?!……八……百……元?!……”父亲两手颤抖,身体左右旋转,目
光四处睃巡,看样子想摔什么砸什么发泄。
新居没件破旧东西可供一摔或一砸,连茶几上的烟灰缸都那么美观。卧头牛,
牛背上盘腿坐着个吹笛子的牧童,玉石的,晶晶莹莹。父亲跨将过去,抓在手中,
高高举起,看出价钱也便宜不了,轻轻地又放下。
父亲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这地方是他花钱买的,是他的家。
在他家,咱俩说话能算话么? 跟我走。看来还得回去住! ……“
母亲被父亲扯着,身不由己,脚下移动,目光哀求地望他。
他呆呆地站立着,紧闭着嘴,不肯说一句妥协的话。他许多方面都变了,却
仍是倔强的。
父母离去了,撇下他孤零零地在新居。他从这间屋转到那间屋,在席梦思床
上四仰八叉地躺一会儿,在阳台上朝下面的街道望了一会儿,打开电视机看了几
分钟,从冰箱里拿出瓶汽水喝了两口,听了一盘录音带。邓丽君在国内早已落红
了。李谷一销声匿迹了。苏小明和朱明瑛据说是都到国外深造去了。眼下在这座
城市最流行的是薛什么和张什么。这两位是何许人? 他不知道。也听腻了他们唱
的“请到我身边”和“告诉我”,听第三遍的时候就腻歪透了。他不想到他们身
边,他们也根本不会高兴他出现在他们身边。如果他们高兴,那他得拎着一个皮
包,皮包内装满了钞票,并且一开口就声明诚心诚意地将皮包奉送给他们。他这
么想。他更没什么可告诉他们的。尽管他们哼哼叽叽的没完没了地唱告诉我告诉
我告诉我……仿佛没人告诉他们点什么他们就不能活了似的。然而他得买他们的
录音带。为自己,更主要的是为那些熟悉他或想与他结交的人。他已然成为这些
人经常的谈资。他得保证他们谈论起他的时候都觉得挺自豪,他明白自己不过就
是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不在乎别人实事求是地看待他,但那些人在乎。
很在乎。他们需要他的钱,更需要他是个值得他们结交值得他们称兄道弟值
得他们经常谈论的“人物”,而非一般的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们因需要他的
钱而更需要他是一个“人物”。花一个“人物”的钱和花一个“倒爷”的钱对他
们是大不相同。
比如他请他们吃饭( 他得经常想到这一点) ,他们会对他们的朋友说:“今
天严晓东请了我! ”
“哪个严晓东? ”
“怎么,你不认识? 就是晚报上介绍过的那个‘服装大王’啊! ……”
“噢……”
这一声“噢”中,得流露出敬意。
他们要的就是听到这一声“噢”时那种引以为荣的感觉。
归根到底,他是为了自己真正成为一个“人物”而非一个走运的“倒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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