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着种种的努力。或日”拼搏“。这对于他太不容易了,太吃力了……
他又在海绵沙发上架着二郎腿坐了一会儿,望着“波琪儿”出神。
他并不觉得维纳斯有多么多么美。“波琪儿”算不算世界名画他根本不清楚。
伟大的女奴——他和母亲一样百思不得其解。这幅油画,也并非出自名家之手。
作这幅画的,不过是话剧团的一位四十来岁的美工。他要求人家给他画一幅世界
名画,人家就给他画了这幅“波琪儿”。既然人家画了,他就没理由怀疑“波琪
儿”不是世界名画。人家要五百,他多给了三百。即使不是世界名画,冲八百元
这个价儿,也算世界名画了。客厅挂一幅八百元的油画,在这座艺术传统并不久
长的城市,不是个“人物”,也算个“人物”了。
3
人家见他大方,后来又主动给他画了两幅“抽象派”的。一幅是——白画布
正中有一个黑点。他看不出所以然,“欣赏”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所以然,只好
发问:“画的什么? ”
“象征上帝的独一无二和上帝爱心的始终如一。”
“那幅呢? ”
那幅白画布正中有两个半重叠的黑点。
“是结合的象征。是最初被逐到尘世中来的亚当和夏娃。是创世纪的赤裸男
人和女人。”
“想多少钱卖给我? ”
“一回生,二回熟。上帝要你二百五,亚当和夏娃要你两个二百五。”
多一个黑点,多一个二百五。尽管都是神圣的点,尽管人家视他为财神爷,
那也索价太高了啊!
可是据说对方被认为是很有天才的人。他当时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某时
候某些人之被捧为天才,就正如某种虫子被称为百足一样,并非因为这种虫子果
真有一百只脚,而是因为大多数人只能用眼睛数到十几。
他毫不考虑地回答:“算了吧,我讨厌黑点,喜欢红点! ”
三十六岁的他,只有初一文化的他,至今并未能对艺术培养起怎样雅的趣味,
没那份儿闲情逸致。有空儿他爱看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他从武侠小说里感
受英雄主义——当然不是所谓革命的。《倚天屠龙记》、《侠女恩仇记》、《射
雕英雄传》、《雪山飞狐传》……见到就买。可是他得将书架上摆满一列列托尔
斯泰、雨果、巴尔扎克、罗曼·罗兰、斯汤达等等文学大师的小说,有的还是精
装本。也是见到就买。他更得将什么《第三次浪潮》、《爱与死的痛苦》、《论
存在主义》、弗洛伊德的系列书籍摆放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以便某一天某一
报社的某一记者又来采访他时,可以有根据地介绍他目前在看哪些书。而金庸和
梁羽生是要被压在褥子底下的。几位热心的哥儿们正在促成报社对他进行一次
“全方位的”、“开放式的”采访,他不能辜负了他们。他们的热心是为他,归
根到底还是为他们自己。
他差不多有三年没进过电影院门,却常常在晚上八九点以后去光顾某些半公
开的一时说非法被查封一时又说合法被允许的放映录像的场所。为的是寻求到一
点儿消遣,一点儿刺激。那些场所尽是些肮脏的地方。有些在潮湿的地下室。光
顾那些地方的多半是小贩、青工、开口闭口互称“哥儿们”和“姐儿们”的社会
的一群。他们的欣赏趣味超脱不了三个字:黄、惊、打。他们是一个松散的联盟,
一个层次,一个社会圈子。
社会圈子形形色色。分高档的、中档的、低档的。仔细考察,许多人都是生
活在不同的社会圈子里。脱离了形形色色的圈子,许多人便没法儿存在。他也是
属于不依赖于一个圈子便没法儿存在的人。一个人的“独立自主”在今天,在中
国,得有资格,得有条件。他还没那资格,也没那条件。钱并不能使一个人在今
天在中国“独立自主”。何况他不是百万富翁,肯定这辈子也不会是;肯定这辈
子也没条件没资格“独立自主”;肯定这辈子到死都得依赖于某一个圈子。想到
这一点他便觉得悲哀。
高档圈子他向往。也钻进去过。高档圈子里他无论如何也获得不到丝毫敬意。
钱帮不上他的忙。他豪爽地挥霍钞票,仍感到自己比别人卑下,仍被别人视为丑
角。不用谁暗示他,他自动退缩出来了。他明白了,他从骨头里就不可能属于这
种圈子。这种圈子是极度文明的,连不要脸都是文明的。
低档的圈子里又有着太暴露的无耻、荒唐、堕落、疯狂。在这种圈子里他只
要慷慨,倒是能颇受尊重。但他自己又无论如何也不习惯不适应这种圈子的乌烟
瘴气。在这种圈子里,贪婪就是贪婪,丑恶就是丑恶,凶狠就是凶狠,不要脸就
是不要脸。开诚布公地不要脸,襟怀坦白地不要脸,直截了当直言不讳地不要脸,
不给文明留半点面子。
“大哥哎,你也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啦,三十五六啦! ”
酒后,那个绰号叫“秦川次郎”的小子,打了一串响亮的饱嗝,一本正经地
对他说。
是在谁家? 他已记不得了。好像就是“秦川次郎”家,又好像不是。“秦川
次郎”是结了婚的人,那一天他并没见到“弟妹”,而且“秦川次郎”家也不会
住在郊区。
他喝醉了。没醉到瘫软如泥的地步也差不多了。“秦川次郎”
好酒量。能陪他喝到这份儿上的人他服。
录音机开着。“秦川次郎”的“外甥女”,一个二十来岁的俊模俊样的姑娘,
在迪斯科音乐中扭着丰满的腰肢,扭得好看。那一天聚在一起的没外人,就他们
三个。“秦川次郎”将那姑娘介绍给他时说:“我外甥女。你叫她小婉吧! ”
他当然不相信她是“秦川次郎”的“外甥女”。
“小舅,你别问人家不该问的! 严大哥还用得着你操这份儿心么? 说不定有
多少女人排队候选呢! ……”
小婉醉眼乜斜地瞧着他。一张嫩脸白中透粉,粉中透红,嘴角挂着天真无邪
的笑意。
他说:“我喝多了……”想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却不能够。仿佛她那款款
扭动的身体对他的眼睛产生巨大的磁力。
“没事儿,在这儿随便,你想怎么就怎么。到床上躺会儿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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