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
他望着他们,右手还插在西服内,好像会再发一轮似的,起码使他们不免这
样以为。
他冲他们一笑,说:“快四、慢四、华尔兹、探戈,随你们奏,就是别来迪
斯科! ”
“听您的! ”
“当然听您的啦! ”
“放心。有您这句话,今晚禁绝迪斯科! ”
他们全体和和气气,堪为信赖。
他作出十分感激的表情,向他们点了一下头,从从容容地离开
他的目光到处寻视,看见小婉和那傲气十足的小伙子在一根廊柱前喁喁私语。
那小伙子曲臂撑着廊柱,另一只手搭在小婉肩
他避开他们的视线绕着向他们走过去。走到廊柱的另一面,
他背靠廊柱听他们的一番卿卿我我:
“你有把握出国吗? ”
“不是认识了你,我已经出去了。”
“我不明白你的话。”
“听人讲,出去了也很不容易混到工作,沦落成难民可惨了! ”
“那就看是什么样的人出去了! 你知道,我是吹黑管的。像我这样的出去,
凭着一支黑管,几年后过上国外的中产阶级生活还成
“要有个人能带我出去,我给他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如今哪个姑娘不想到国外去呀! ”
他听到这儿,幽灵似的从廊柱背面闪现出来,仿佛怀着不容置疑的善良动机
似的说:“二十来岁,连个起码的文凭都没有,也不会外语的姑娘,作这种决定
可要三思而行啊! 前几天的晚报看过没有? 一个这样的姑娘被骗出国,最终落得
个给卖到下等妓院的结果! 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逃了三次才逃到中
国使馆,还是咱们中国使馆用外汇替她赎的身。送回来,成了个出口转内销! 掉
价多啦! ”
乐队队长瞠目瞪着他,半晌才从牙缝挤出四个字:“危言耸听! ”
“怎么是危言耸听呢? 这话要叫晚报的什么人听到了可会提抗议的呀! ”他
掏出了一盒“骆驼”,弹出一支,敬道:“请吸烟。”
“你滚! ”还是从牙缝往外挤着说。
“何必发火呢? 我一片好心,帮她参谋参谋。”他瞅瞅小婉,仿佛被误解而
又宽宏大量地耸了下肩膀,表示由衷的遗憾。
她白了他一眼,扯着新交男友的衣袖说:“咱们跳舞! ”
于是他们愤愤然离开了,旁若无人地走到舞场中央。傲气十足的专业乐队队
长又竖起一只手臂,遥遥向乐队做手势。
指挥棒一落,乐队奏起华尔兹。
“停! ”乐队队长喊了一声。
指挥扭头望他。
“你没看清我手势呀? ”
指挥棒又一落,乐队奏起探戈。
年轻气盛的乐队队长撇下小婉,冲向乐队,往他们面前一站,训斥道:“来
时怎么讲的? 都维护点我的脸面是不是? 谁从中作梗,跟我过不去?!”
乐队队员们面面相觑,目光一齐落在指挥身上。
指挥显得为难了。
他在这“军心动摇”的时刻又出现了,右手从西装内缓缓抽出,三张“大团
结”呈扇形捏在手中,微笑着往乐谱架上一插。
他又开始依次分发。和第一次一样,没偏没向,一视同仁。
许多舞者也莫名其妙地围过来,相互询问: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
“不知道。”
“乐队嫌钱少? ”
“嫌钱少找经理去,也不该亮我们呀! ”
一位半老徐娘对一个秃顶男人嘟哝:“那一对捣乱,一入场就是迪斯科,不
许换换样儿! 好像乐队是他俩出钱请的似的! ”
他不动声色地分发完了钱,对指挥举手打了个脆响的榧子。
指挥往后一甩头发,断然地大声说:“都往我这儿瞧! 你,瞧哪儿? 瞧指挥
棒! 华尔兹! ”
指挥棒骤然一落,弓弦齐运。
优美的华尔兹舞曲响彻舞场……
年轻的乐队队长身上那股不可一世的傲气被彻底瓦解,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
一副尴尬相。
他用充满热情的语调鼓动众人:“跳哇,大家都跳哇! 尽情跳吧,这舞曲多
美! ”
小婉上前去扯自己的新交男友:“咱们走! ”
于是他们双双地走了。
乐队队长临走恶狠狠地扫了他的乐队队员们一眼。
他们都摆出专注的模样,根本不瞧一眼自己的队长——每人的乐谱中夹着三
张“大团结”,前后两排,看去怪有意思的。
用“大团结”打败了“迪斯科”,他感到一种胜利了的骄傲。
指挥忙里偷闲扭头对他说:“什么东西! 溜须拍马挠扯上个队长当,就不知
道自己有几两重了! ”
他宽宥地笑笑,转过身去。他明白指挥和每一个乐队队员都在期待着他给予
他们一个时机。果然,当他再面对乐队,夹在指挥和每一个乐队队员乐谱中的
“大团结”全不见了,而他竞没有听出舞曲在哪一个拍节问中断。
9
妈的水平真不低! 他想。
他不再感觉有一沓什么东西硌着自己的胸部了,但这可绝非一种非常之舒服
的丧失。他还是希望保持那种感觉的,那种感觉通常和他的自尊联系在一起。
用“大团结”打败“迪斯科”的胜利者的骄傲转瞬云消烟灭,代之而起的是
内心的沮丧。暗暗计算了一下,他又闹着玩似的抛出了八百八。倘这八百八如愿
以偿,换取的是灵魂的安宁,倒也值,但不过就是为了和一个自视清高的毛头小
伙子赌口气。第几次了? 记不得了。反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他感到自
己活着的意义好像只是赚钱,赚钱的目的好像只是在某种情况下以某种方式赌口
气。某种? 妈的从来就是那么一种方式! 用钱赌气,一个天才的头脑又能翻出几
多花样呐? 而明明赌赢了的时候内心里也依然觉得输得挺惨!
我的神经是不是确有毛病了呢? 他对自己没底了。有时他觉得许多许多人都
很瞧得起他,有时他又觉得许多许多人都很瞧不起他。返城初期,他什么没干过
? 在闹市街角扯开嗓子大声招徕,为“下里巴人”们剃“方便头”,在自由市场
摆地摊卖菜,在货车站拉小套,甚至还以翻扑克牌的方式设赌骗过钱。那时他才
不怕被人瞧不起呐! 根本没心思朝这方面想。被市场管理员罚款,被治安警察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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