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玩艺呢!
他终于鼓起勇气找小婉。他知道想找她并不难,几个舞厅一逛准能找到。
果然在一个舞厅见着了。
小婉正与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瘦高个儿小伙子跳“自由式”。本市的年轻人们
管跳“迪斯科”叫跳“自由式”,一种近乎直译的说法。
她跳得当然没比,那小伙子跳得也不赖,两人水平挺般配。他看见了小婉,
小婉没看见他。小婉跳得专心致志,甚至也不看着那小伙子,只是在和那小伙子
走马灯似的转着跳。
音乐结束,那小伙子牵着小婉一只手,将她引到食品柜台喝冷饮。
他也走到食品柜台前,努力不瞧她,装着买汽水。
“大哥。”小婉从旁叫了他一声,叫得十分亲热。
“唔,小婉? ……”他接过汽水和零钱,转身看着她,继续装出诧然的样子。
“你也来跳舞哇? ”她问。问罢低头吮汽水,照例涂了眼圈的眼睛目光朝上
挑着注视他。
“我么……”他模仿中年绅士那种自信而矜持的笑容,彬彬有礼又不失风趣
地说,“劳逸结合,寻找逝去的青春。”
小婉吐出饮管回报了个嫣然一笑:“你风华正茂嘛,寻找什么逝去的青春啊
! ”
“老了。是老了。三十七多了,什么都晚了。”
“且不晚呐! 想快活,起码还能快活十几年。你舞伴呢? 引来介绍介绍嘛! ”
“没舞伴。”
“鬼信。”
“真的,现找。你陪我跳一轮吧? ”他满有把握地期待着她说“行”、“好”
或“可以”。
她却掏出小白手绢,拭了拭嘴角,认真地问:“跳什么? ”
“快四吧? ”
她摇头。
“慢四? ”
她摇头。
“探戈? ”
“都没意思。你要跳‘自由式’我才奉陪! ”
“华尔兹呢? 我认识这儿的经理,要求演奏什么舞曲,都不会使我失望。”
他有些得意洋洋地说,侧目打量了那青年一眼,脸上显出几分踌躇满志的中年人
对毛头小伙子不屑一顾的表情。
不料她竞坚持道:“自由式! ”
他扫兴起来。为赶时髦,他尽管已摘掉了“舞盲”的帽子,偶尔也独自伴着
音乐“自由”过,却从没在舞厅扭动开始发福的粗壮身体,他对“自由”太怯场。
“未见得吧? ”瘦高的青年慢条斯理地插话了。
“什么意思? ”他再次侧目打量对方。那张“彼得”式长发“包装”着长脸,
使他联想到了戴假头套的胡萝卜。
“乐队只听我的。”
“我忘给你们介绍一下了,”她观察出了他们彼此的醋意,用调和的语调说,
“这位是话剧团的乐队队长小刘,刘华。这位是我严大哥,报上介绍过的那位倒
……个体营业者。”
他看得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她很顾全他的尊严,才没将“倒爷”二字说出
口。但已说出了一个“倒”字,“个体营业者”五个字于事无补了。
妈的你还不如只说一个“爷”字! 他在心里生气地骂了她一句。
她一笑,补充道:“你们都是我的朋友。”
“靠卖女式衬衣裤衩发财的那位便是您? ”专业乐队的年轻队长讥讽地说,
以优雅的姿式从西服上衣兜里摸出一张喷香的名片。
夹在中指和食指间递给他。
这种给予使他感到受了莫大侮辱。
他不想接。她瞧着他。不接便连一点男人的气度也丧失掉了。犹豫片刻,还
是接了过去。
“我的名片没带。”他脸红了。其实他从没印过名片。他认为姚守义都有资
格印名片,自己没有。姚守义可以在自己的姓名前印上“木材加工厂第二车间主
任”,自己往姓名前印什么?
“名人是不需要名片的嘛! ”专业乐队的年轻队长说罢,傲气十足地挽着小
婉离开了,仿佛挽着自己老婆似的。
小婉连头也不回! 刚才还称他“严大哥”!
他望着他们的背影,羞恼得想一头撞死在水泥廊柱前! 很久很久了,他没遭
到过如此的奚落!
他将那张喷香的名片撕碎,扔进了食品柜角的痰盂。
那令他嫉恨的小伙子挽着小婉走到舞场中央,竖起一只手臂,乐队便又奏起
了“迪斯科”。在他们的带动下,很多的人都一对一对转来绕去跳节奏剧烈的
“自由式”。跳得美的和跳得丑的都跳得那么来劲那么忘我! 几位过了中年的男
人和半老徐娘自甘落伍地退至外围,望洋兴叹。
他的手不由得伸进了西服内兜。
8
妈的同样穿的是高档质料的西装,同样扎的是“金利来,领带。
同样是花十二元钱买的门票才进入这一流舞厅的,却被人瞧不起了!
他的手在西服内兜里攥紧了。攥住了一捆钱,整整一千元。
是带来要当面给小婉的,打算用这一千元赎一个良心过得去。此刻,他改变
了主意。由于那个傲气十足的年轻人,他决定扫她一大兴!
当这一曲“迪斯科”奏完,舞者们兴犹未艾地退出舞场时,他不被人注意地
走向乐队,右手依然插在西服内。
他先走到指挥身边,右手这时才抽出,手中是几张“大团结”。
拇指熟练地轻轻一捻,“大团结”呈扇形分开。五张。崭新。
“朋友,一点小意思,别见笑。”他搭讪着说。
“这……给过了……”风度翩翩的指挥,两眼盯着钱,诚实得可敬。
“我个人酬谢的……”他将“个人”二字拖出特别强调的意味。
指挥的手向钱伸出了,又收回去了,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受。
他将钱夹在指挥的乐谱中。
指挥赶紧连声说:“惭愧,惭愧。”
所有的乐队队员都虎视眈眈地瞧着这令人兴奋的一幕。
他转过身,不多说什么,依次在每一位队员的乐谱中都夹了五张“大团结”。
并不亮出那捆钱,只是一次次将右手插入西服内,一次次抽出。抽出时,不多不
少必然崭新的五张。照例拇指轻轻一捻,呈扇形分开,使他们每人都看清,他没
有偏向,一视同仁。
他发完了,他们也一个个将钱揣入了衣兜。音乐是神圣的,衣兜才是放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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