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呢! 问题在于,光小八岁还倒罢了,居然是个市京剧团唱“花旦”的演员。如
今早已丰腴得不好意思登台,只在后台给别人化化妆,但每天一清早立在自家院
里吊嗓子,一吊吊半个多钟头,吊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人们送她个绰号叫“报
晓鸡婆”。去年转到了厂里,在厂办当办事员。
不久由办事员而秘书,由秘书到厂办主任。从此厂办屋里,杂牌香水味儿扑
鼻,使人神晕智昏。群众说是“污染”。家里厂里,叫她丈夫,不管什么人在场,
不管什么情况之下,都不按照中年女人们对丈夫的习惯叫“老邢”,而叫“邢副
厂长——哎——”还“哎”,拖出甜腻腻酸溜溜行板的不正韵味儿。群众别提多
受不了她这个! 有天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到职工食堂帮厨。馒头一掀屉,蒸气混
着香水味儿四溢八飘。案子师傅皱眉道:“嚯,今天大家准以为我是用香水和的
面! ”她却说:“那是我揉的馒头香。我往润手的奶液里兑了香精! ”排在窗口
外的小青工们,一窝蜂地抢着叫嚷:“我买她揉过的馒头! ”“我买副厂长夫人
的一对白馒头! ”小青工们低级下流的隐喻之词,不知她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懂,
望着他们嘻嘻笑:“干吗非吃我揉的,不吃别人揉的啊? ”
邢副厂长竟觉得他这位夫人替他增添了不少领导人的魅力。
老厂长的第二个可爱之处是——直来直去,心口如一,性格坦率。一次开全
厂职工大会,邢副厂长请他讲几句。他没客气,一把抓过话筒说:“邢副厂长请
我讲,我就讲。他不请我讲,我还是要讲。我今天只讲一种现象,攀比现象:工
人和工人攀比,干部和干部攀比,工人和干部攀比。不比贡献,专比待遇。妈的
腿比个什么劲儿? 能比出公道来么? 比出公道反而不公道啦! 我三七年入党。我
是十一级干部。全市有几个十一级干部? 你们谁有资格和我比? 老子当年拎着脑
袋闹革命,如今就应该比别人特殊! 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谁有意见顶屁用
? 白有! 全厂要是只有一个工转干的名额,该谁? 我有子女在厂里的话,该我的
子女! 谁的子女也甭跟老子争! 争不过老子! 邢副厂长,你心里和我攀比过没有
? ……”
邢副厂长立刻回答:“没有没有,您把我思想境界估计得太低了! ”
“反正你也比别人高不到哪去! ”他接着演说,“我当面问邢副厂长,是给
大家举个例子。比方邢副厂长,副处级干部,八二年才入党。谁批准的? 最后我
批准的! 邢副厂长他有资格与我攀比么? 凭哪条? 邢副厂长都没资格和我攀比,
你们一般工人还攀比个什么劲儿? 我今天讲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听到汇报,有人
对厂里出工出料给我修房子有看法,犯自由主义! 谁敢说不对? 嗯? 老子六十六
了,不定哪天两腿一踹,吹灯拔蜡,给马克思喂马去了! 喘口气儿没咽的时候修
修房子,你们背后瞎嘀咕! 妈的有点人道主义么? ……”
会后,群众都说老厂长讲得明白。从来没讲得这么明白过,道理摆到家了,
不来虚的,尽讲实的。有的还说,共产党的干部,全像老厂长这么个讲法,服!
将人心比己心,细想想,可不讲得正确么! 让人不服的,是那些不讲真话的人!
群众面前说得天高海深,背着群众尽不办人事儿! 吃着公家香的,喝着公家辣的,
还说清廉话,谁服啊!
对他搞特殊化极有意见的人,听了他的演讲后似乎都没意见了。似乎都因为
自己胡乱搅而觉得内疚了。并且似乎那以后,倔老头儿的威望还匪夷所思地提高
了一大块。落了个“实在”! 普遍的群众的通情达理,更多的时候是相当值得表
扬的。
老头儿的第三可爱之处,是“泰山石敢当‘’的那股子倔劲。”清除精神污
染“仿佛肯定要形成一场全国性的大运动的日子里,邢副厂长在党委会上建议:”
市委门前贴出了通告,在市委工作的女同志不得留披肩发,不得穿半寸以上
高跟鞋,不得穿无袖上衣和短裙子……“
不待邢副厂长把话说完,老头儿一拍桌子:“好! 好得很! 市委嘛,严肃的
机关,不能学资产阶级的样儿! 要那些个自由的,别在币委工作! ……”
邢副厂长趁热打铁:“那,您看咱们厂是不是……也照此办理呢? 市委作了
榜样,咱们不能不紧跟啊! ”
老头儿又拍了一下桌子:“照此办理! 照此办理! 只要市委做得对,我们就
照市委的办! 派个人到市委去抄一下那通告,标点符号也小许差! ”
邢副厂长商量地说:“恐怕还是得有几个字的区别。市委二字就得改成木材
厂啊! ”
于是木材厂的大门上,第二天也贴出了一份通告。全厂男女青工对它充满义
愤,纠集起三十多人,闯进党委要自由。邢副厂长受到围攻,穷于招架的关键时
刻,老头儿闻讯拄着手杖从家里赶来了。
“吵吵嚷嚷的干什么? ”老头儿用手杖一个个指点着他们,“谁要自由? 冲
我要! ”
还真没人敢冲他要自由。
“都不要啦? 都不要干活去! 八小时以外,法律条文以内,就是我给你们的
自由! 还想多要,半点不给! ”
小青工们敢怒不敢言,悻悻地却又乖乖地散了,干活儿去了。
老头儿瞧了狼狈之极的邢副厂长一眼,打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那意思是
:真没用!
邢副厂长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党委办公室,望着他拄手杖从容不迫地下楼去,
只有在心中暗骂那帮小青工贱骨头的份儿。
后来,“清除精神污染”并没有形成大运动。旋风卷过,邢副厂长听说市委
将门前的通告揭掉了,他又“照此办理”,明智地派人将贴在厂大门上的通告不
张不扬地也揭掉了。
老头儿得知,暴跳如雷,大骂邢副厂长“跟屁虫”。
他怒勃勃气冲冲拄着手杖赶到厂里,从收发室搬出把椅子,堂堂正正摆在大
门口,监斩官镇法场似的,铁青着核桃脸,双手按膝,分腿而坐。那情形,一夫
当关,万夫莫开。手杖靠椅而立,宛如尚方宝剑在此。
他用手杖指点着,将几十名或留长发或穿高跟鞋的男女青工拦在厂外。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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