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不上丢人现眼,却也够幼稚得可怜了! 你泪腺就那么发达? ”“领袖”
又开尊口了。“领袖”一开口,众人肃静。
“许云峰、江姐、一切一切的所谓英雄,统统不过是另一类自私自利者。”
“所谓”说得十分重,咬出特别强调的意味。口吻相当轻佻,亦相当权威。
只有将人生真谛“吃”得透透了的大思想家,对一群愚昧之徒进行启蒙时才可能
是那种口吻。自信得如同上帝,仁爱得如同上帝在拯救不开窍的灵魂。那种口吻
使人听来大慈大悲。
木料仓库比教堂还静,一堆堆木料似乎都在听。
“你们想一想,许云峰有妻子儿女没有? 肯定有。江姐有丈夫没有? 有的。
书也罢,电影也罢,反正是同一个人。叫彭松涛嘛! 还有个儿子,别人代养
着。
可他们置夫妻儿女于不顾,宁愿去死。
图的什么? 世上有无所图的行为么? 绝对没有! 他们图名节,图留芳千古,
图成为英雄,图被后人敬仰。说白了不就这么回事儿吗? 我们后人被他们感动了。
为他们的壮烈牺牲流泪了,还要纪念他们,缅怀他们。他们图的就是这个!
他们那么一种人,活着所追求的就是有机会壮烈一死! 人固有一死嘛! 人过留名,
雁过留声。他们的信仰归根结底也是个人主义的嘛! 充其量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嘛
! 死,完成了他们那种人的精神追求。给他们带来满足,带来快感。要不怎么叫
从容就义,笑赴刑场呢? 他们那儿满足了,体验到心理快感了,从容就义,笑赴
刑场。您哥儿们今天为他们落泪,您不是大傻帽儿嘛! 他们为了实现他们的追求,
使他们的亲人悲痛万分而心肠如铁。这是一种异化了的自私,更冷酷无情的自私,
更深刻的自私。还不如甫志高呢! 甫志高还有点人情味儿呢! 甫志高为什么叛变
? 因为他想到了他妻子! 甫志高被捕时不是说了句‘她什么也不知道’么? 这是
很感动人的! 甫志高不值得同情? 他是一个悲剧。您许云峰您江姐身上体现的是
人自私本质的一方面。我甫志高身上体现的不过是另一面。都是自私,分什么叛
徒和烈士? 这种观念上的分法儿公平么? 不肤浅么? 《红岩》我在学校读过。不
都说是本使人感动的好书么? 那么我就研究研究。我与别人读得不一样,我是边
读边思考。你们觉得我的许多见解不凡,为什么? 因为我习惯善于对许多事件独
立的深入的思考。来支烟……“
好几个人掏出烟,朝一个闪耀着“新思想”光芒的方位扔过去,整个仓库都
仿佛被一种酗新思想“的光芒普照,气氛是那么的肃穆。
“这烟味不正。对不起了啊,我换一支吸。‘三五’的,哪位哥儿们这么慷
慨? 还是‘三五’吸着来劲儿! 中国那么多制烟厂,就是生产不出抵得上‘三五
’的烟! ……接着刚才的话说。‘打个比方,给你们侃侃《西游记》! 比方许云
峰江姐是唐僧,甫志高是猪八戒。你们别笑! 《西游记》我也研究过。没思考成
熟的见解我不与人谈,深刻的思想首先是成熟的思想。您唐僧,一门儿心思取经,
一门心思修成正果,历尽千辛万苦,遭遇九九八十一难,那是您所要达到的个人
目的,那是您的活法,那是您的人生观,您对生命价值的一种选择。我猪八戒不
是您唐僧。我要回高老庄做高员外的女婿,我追求的是人世间的享乐,我追求的
是女人。有个外国老头儿去看病,他说:’医生,你得给我想个办法,我已经一
百岁了,可是还在追女人。‘医生说:’那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我帮忙? ‘外
国老头说:’因为我在追女人的时候,已经想不起为什么要追她们了。‘这叫人
性,男人的人性。记者问美国总统卡特:’总统先生,您见了漂亮的女人时会作
何想法? ‘卡特回答:’什么想法都产生过,有时甚至产生强暴她们的念头。‘
哪个男人对漂亮的女人没产生过强奸的念头? 这不是男人不好。谁叫有些女人长
得那么漂亮呢? 你漂亮,我就想强奸你。不是我获得了强奸你的快感,就是你加
给我强奸不了你的痛苦。在这一点上,倒是女人们应该开明点,与传统观念彻底
决裂。接回来说,猪八戒追求的是女人。您唐僧心归正本,绝了七情六欲。您是
个人,不想当人。我猪八戒有我的活法。有我的人生观。有我对生命价值的另一
种选择。人活一世,谁比谁活得崇高啊? 欺人之谈么! 可惜猪八戒后来还是被正
统思想牵制着,妥协了。猪八戒也是个悲剧。这就是《西游记》的局限性。越是
名著,往往局限性越严重。有一个时期,我还想给《西游记》补续呢! 可惜没工
夫。我还不那么打算出名。现在这年龄,正是玩乐的年龄。享受享受青春,你们
说对不对? 烟灭了,谁有火? ……”
“我有火! ”姚守义大声回答。
第二车间主任屈尊移趾,他来到这个“新思想”的布道场,怀着对一位大专
生的十二万分的羡慕和敬意,躲在一个不被注意的角落,一边吃饭一边听,听的
却是一大套使他七窍生烟的高明的胡说八道!
他心里的火压不住!
妈的你小子不想当英雄也罢了。和平年代,想当英雄也没那么多机会那么多
条件。你不该信口雌黄作践英雄! 更不该作践死去了的英雄! 妈的老百姓说法你
小子这叫鞭尸!
姚守义是共和国的一代长子中“正统”思想基础最松散的一个。因为“正统”
从来也没把他当成怎么回事儿。“正统”曾赏赐给这一代人的那种种嘉奖,
他所得到的太少了。“努力争取”了十一年,直至他灰心丧气,不懂再如何“努
力”
如何“争取”的时候,“正统”才丢给了他一枚团徽。就好像当妈的随手丢
给对她的感情变得淡漠了的孩子一块糖盒里遗留下来的难以剥下糖纸的糖。那是
大返城前几个月的幸运。“趁团支部还起作用,咱们拉守义一把,让他人了团吧
! ”
完全是几个团员知青出于义气,他才最后一批“单崩楞”地人了团。
“正统”思想之对于姚守义,诚如旧童装之对于长大了的少女。
她们保存它们乃是保存自己的一部分。她们有时容忍不了别人将它们贬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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