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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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老头儿的‘左’那是没治的,天皇老子也管不了。让他带着花岗岩头脑

  给马克思喂马去吧,看马克思欢迎他不! ”

  他们的自我证明,基于做人的非常可怜的投机心理——仅为博得男女小青工

  们的好感,便心满意足了。

  八十年代,什么都分档次,投机也分。

  姚守义尽管变得圆通了,但这太可怜太低下的投机,他还是不屑于为之的。

  他厌恶那些人如同厌恶活跃在他脚趾缝中的霉菌和散发着难闻臭味的污垢。

  他常常需要十分努力才能掩饰起对那些人的厌恶。八十年代,那些人是愈来愈多

  了。

  厌恶他们,也得和他们在同一片蓝天下活着,朝夕相处。他们包围着你,一

  重又一重。

  你觉得他们口中呼出的气都是令人作呕的。但你得习惯,你不习惯,则不是

  他们的错,是你的错。他们因为众多,一个个便不觉得自己羞耻,更不认为自己

  可怜。他们因为众多,则似乎就有权讥笑你的公正心,显得可怜的倒反而是你自

  己。“人都是自私的”,投机也便有了哲学方面的托词。所以你的公正心,在他

  们看来,与他们一样,也是一种自我证明自我表现。谁会相信你那自我证明自我

  表现之目的,没掺杂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成分呢? -

  姚守义从来不敢轻易表现自己良心中那点儿公正。因为他感到许多人希望将

  磊落与卑鄙,崇高与低下,坦白与虚伪,无私与有私放在中国的现实生活这口千

  年老汤起沫冒泡的大锅里一块儿煮,还要指着蒸蒸沸气理直气壮地说:“你闻闻,

  不都一个味儿么? ”。

  叫你怎样回答?

  他时常难免颓唐地想:妈的,这时代对于人的卑鄙、低下、虚伪、自私和种

  种的投机心理,太他妈的容忍了吧! 就算同属表现吧,中国人总该努力表现好的

  方面啊!

  一天,不知是谁,将一只死鸡倒挂在那块柞木烫字的木板上。

  许多人围着瞧,许多人传递着会意的笑。都在以表情和一句比一句放肆的言

  语证明自己对于“左”之受到作践格外开心。

  他气愤不过,强压住火不说什么,默默将死鸡摘下,像抡链球似的,抛往路

  对面的垃圾堆。

  大概他当时的脸色十分可怕,谁都不吱声儿。过后他知道,有些人骂他:

  “‘左爷’没儿子,这回准有干儿子可认了。”

  他本想找那些家伙打一架,满厂绕着找了一圈儿,没找到。没找到,气也消

  了。“犯得着么? ”——这种处世哲学安慰了他。

  技术科新分来一个大专毕业生,据说很有点儿新思想。厂里的一伙儿小青工,

  将那小子尊为“精神领袖”。连本车间的几个“小老弟”,午休也开始往木料仓

  库去,那儿是“新思想”的讲坛。接受了几次“新思想”的熏陶,“小老弟”们

  变得“深沉”起来,动辄开口道:“‘眼镜’认为……”或者“这个疑问得去请

  教‘眼镜’……”

  怎么样个人物会有如此的魅力? 他也希望接受接受“新思想”

  的洗礼,就也到木料仓库去了一次。蹲在一个角落,一边吃饭,一边侧耳聆

  听那“新思想”的布道者一套儿一套儿的“新思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什么这话流传千年? 因为是哲学! 孕妇肚子

  里的胎儿都是自私的。孕妇吃了胎儿不愿吸收的食物,胎儿就给孕妇来了个让你

  呕吐! 才不管妈不妈的呢! ……”

  众人哄笑。

  他也默默地笑了。深入浅出,这是讲道理的学问。他自己这门儿学问不太行。

  “自私是一种权利。至高无上! 我就自私,这没什么可耻的。

  为了我的利益,拿别人脑袋换一支香烟,我不会犹豫的! 别人也可以这样对

  待我嘛! 别人也有同样的权利嘛!社会这样朝前发展。

  弱者就渐渐被淘汰光了! 你保不住你的脑袋,你活该! 你被淘汰天经地义!

  这样人种就强化了! 必将达到一个强者的未来。那才真正是人类的理想王国! …

  …“

  这话使他听了很逆耳。侃侃的语调充满着毛骨悚然的冷酷。

  人类的未来假如是那么一幅图画,他真有点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担忧。拿别人

  的脑袋换一支香烟若是权利,而且至高无上,人吃人不是也没什么了么?

  妈的,怎么这样的些个人都那么恬不知耻地坦率呢? 他又有点想不明白了。

  妈的! 时代确实变了,恬不知耻的人变得如此坦率,还保留着点羞耻心的人

  大抵又变得虚虚伪伪暧暖昧昧!

  “那……人也不一定全都是自私的吧? 比如……比如江姐、许云峰、黄继光、

  董存瑞……这些英雄? 怎么说? ……”

  一个声音,犹犹豫豫的,吞吞吐吐的,缺乏自信的,不好意思地提出异议。

  7

  他停止吃饭,抬头朝“精神领袖”望去。望不见“领袖”的脸,“领袖”的

  脸被众多“信徒”的后脑勺包围着。

  “哈……”嘲讽的一声,显然是“领袖”发出的。“哈,我猜到你们有人准

  会提这类愚不可及的问题! 你看过《红岩》? ”

  “没,没看过……”

  “看过就大大方方地承认看过嘛,别不好意思! ”

  仿佛《红岩》是黄色手抄本。

  “没看过,真的! 前几天,电视播过一次《在烈火中永生》……”

  很惭愧的“招供”。

  “有三个台可以选择嘛! 也可以关了嘛! 没人非逼着你看。

  证明你还是自己愿意看。“

  类乎审讯的口吻步步紧逼。

  “这……”

  一个“这”字,不但惭愧,简直包含着耻辱了。

  “这什么这! 哥儿们,你不是还对我说,感动得流眼泪了吗? 你说没说? 说

  没说? ”

  别个“信徒”的从旁揭发,又引起一阵哄笑,一阵揶揄。

  “小子,脸红什么? ”

  “精神焕发! ”

  “怎么又黄啦? ”

  “防冷涂的蜡! ”

  “你们干吗挤对我啊! 我不过就是看了《在烈火中永生》,又不是调戏妇女

  ! 操,这也丢人现眼啦? ……”

  嘟嘟哝哝的,是自我辩护,已然觉得耻辱了,听来勇气很不充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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