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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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在厂门口堵着我把我找来,本就是醉中的清醒,清醒着的醉态? 可老头儿又

  不像喝过酒的样子。姚守义用鼻孔做深呼吸——空气中丝毫没酒味儿。该自己知

  道的事,不能不知道;不该自己知道的事,但愿不知道。知道事情多的人,麻烦

  便多。这是他总结的一条生活经验。倘知道的事情属于别人的隐私,则不但麻烦

  多,仇怨也必然多。八六年了,许多人想作“信息”

  灵通者,许多连人民币还不够花的人,天天坐在电视机前,聚精会神地观看

  世界货币兑换价格,关心美元的贬值或日元的升值。姚守义觉得这些人好笑,无

  法理解。他不相信一个人光靠信息便能与别人活得两样。而别人的隐私,他以为

  是最没意义的信息。比如某某男的或女的电影演员在某某宾馆与某某人物睡觉,

  知道得如数家珍,能编一本大百科字典,也还是最没意义的信息。

  老头儿的话,他觉得已超出了“信息”的范围,太属于隐私了,双重隐私。

  既是邢副厂长的隐私,亦是老头儿自己的隐私。不,岂止双重隐私,简直是

  双双重隐私嘛! 既是党内隐私,亦是党内领导者之间的隐私,恶性隐私。倘什么

  时候老头儿和邢副厂长握手言欢了,秀红和邢副厂长的儿子破镜重圆了,他大概

  就会是最使他们瞧着别扭的人了吧? 他举措不安,如坐针毡。

  “你知道我为什么荐举你当厂长么? ”

  “我……不必知道……”他心里这么想,顺嘴竞说出来了,说出来后极不安。

  因为老头儿的喉结在向下运动的过程停止了,固定在颈子中部,像皱巴巴的

  旧布包着一块三角铁。他不知那预示着什么。

  “你必得知道。”

  口气是相当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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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喉结缓缓地又开始向下运动,那什么也不预示。

  “行,我可以知道……”

  “你入厂是哪一年呢? ”

  “八零年……”

  “那就是八一年的事儿,一天我到厂里转悠。见上好的木方子,横七竖八地

  堆在路中央,断了许多。上面有轮胎印,是卡车开过去轧断的。我站在一旁等着,

  看厂里有没有个工人,瞧了心疼。

  有这么个工人,我就给他提一级。一会儿走过去一个人,一会儿走过去一个

  人。每个人都跟我打招呼,问好。每个人都像瞧不见那方子,绕着走。你走过来

  了。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你问我:‘这些方子堆这儿干什么? ’我回答

  你:‘不知道。’你说:‘堆这儿不挡道么? ’我说:‘堆这儿挡道。’你说:

  ‘那我扛别处去。’我说:‘那你就扛别处去吧。’你便往木料仓库扛。来来回

  回扛了二十几趟,我给你数着呢。又有一拨人走过。他们站下看你,看我。看你

  像看傻瓜,看我们俩像看一场戏。我问他们你是谁,一个人告诉我:‘姚福林的

  儿子。’我暗想姚福林这个儿子挺不错。那拨人走了。

  其中一个边走边说:‘小姚真比老姚会来事儿! 这叫面子活,扛给老厂长看

  的。’我心想,先别忙着给这小子涨工资,兴许叫他们说对了。我这么想着,就

  走了。这件事儿你自己还记得么? ……“

  他摇了摇头,像听老头儿讲别人。

  “那一年年底,你的大照片上了光荣榜。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我站在光荣榜前瞅着你的大照片,心说:‘小子,我还欠你一级工资呢! 好

  好儿干。下一年再做了先进生产者,老子提拔你当车间主任。’第二年你又是先

  进。我本想就提拔你了,可是这些年我太信不过你们年轻人了。我怕你是风景儿

  有限,兔子尾巴长不了。我便常打听打听你的一贯表现。你还真够给你爸争脸的,

  第三年又弄了个先进。我想,老子再不提拔你,老子就不公道了! 厂党委会上,

  我就替你评功摆好。有人说你太年轻。我说:‘三十多岁了当车间主任,年轻个

  屁! ’有人说你不是党员。我说:‘这不是选党委! ’他们仍不明确表态。我火

  了,又说:‘提拔个车间主任就这么使你们为难? 你们再没话可讲就证明你们同

  意了! 最迟下个星期内,向全厂公布! ’实话告诉你,没有我你当不上车间主任

  ! 当先进的不见得就能当上官。能当官的不见得非是先进! 走的不是一根神经。

  如今某些人,先进永远留给你去争取,官永远留给他去当。

  让你务‘虚’,他自己务‘实’。小小一个第二车间主任,科长级,你知道

  全厂共有多少人瞪大了眼睛削尖了脑袋要抢到那位置? 谅你小子也不知道! 不是

  我一锤定音,你这辈子光当先进吧! 你小子总算没辜负了我,闹腾得挺行。又给

  老子闹腾了个连续三年红旗车间。你以为你那主任当得消停啊? 两个月前还有人

  往局党委写匿名信,告你,告我。告你这主任是八百元钱走我后门当上的。告你

  们车间的红旗是假的,我硬赏给的。老子从来只赏官,不赏红旗。老子也讲究个

  务‘实’! 还告你怎么样拎着名酒往我家送……“

  “那不是名酒,是一般的酒。不过泡了人参鹿茸。返城时我给我奶奶从北大

  荒带回来的。她死了,我爸喝着冲,说您爱喝冲酒,关节又不好……”

  “也告你几年前组织过全市知青大示威! 如今仍跟些可疑的人交往,是社会

  不安定因素,告到了公安局。公安局到厂里来看过你的档案! 留下话说:只要发

  现你有可疑行动,应向公安局及时反映! ……”

  “王八蛋! ……”

  “王八蛋暗中监督着你这红旗车间主任正对劲! 谁叫你小子官运亨通,平步

  青云! ”

  “这……这完全是您一手……”

  “别扯上我! 再听你自己这么说,老子用手杖敲你! 你有个哥儿们叫严什么

  东是不是? 你别瞪眼! 有没有? ……”

  “有……”

  “干什么的? ”

  “个体户……”

  “你一个国营厂的车问主任,跟个体户瓜葛什么? 和他做着买卖呢? 图他钱

  ? 嗯? ”

  “没有……”老头儿这么判断他和严晓东的友情,他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愤

  愤地又补充了句:“谁这么以为,我操他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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