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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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前就彻底‘现代’了。信及时行乐,还抱怨我这个当父亲的才混到十一级,白

  瞎了我这份革命资历……”老头儿说出的每个字都浸透着悲哀,那是一位老父亲

  从内心里发出的极大的悲哀。

  姚守义不知如何安慰他好。端端地坐着,沉默着,同情地望着他。

  “三个女儿。老三压根儿不信社会主义了,老二也压根儿不信了,只有老大

  一个信。老大吃苦顶多,‘文革’中我挨整,老大在大学也挨整。后来背着‘走

  资派’女儿的罪名,被分到山沟沟去了。

  学的是儿科,让她当兽医。如今是入了党了。我给她去信,说趁我要离休,

  作为个条件向组织上提出来,把她一家调到我身边吧。她回信说,那地方太需要

  医生,她又当了乡卫生院院长,不想回来……她俩妹妹就讽刺她是‘顽固不化的

  布尔什维克’……我最希望老大在我身边,可她不在我身边……“

  两颗挺大的泪珠,从老头儿布满鱼尾纹的眼角,渐渐地,渐渐地溢了出来。

  姚守义望着它们慢慢淌在老头儿核桃似的脸上,终于先后滚落在老头儿枯槁

  的手背上,仿佛完全渗入了皮肤。他的心灵受到了一种撞击,有一块碱在他心里

  溶解了似的。

  “有时候,我觉得我对不起党。三个女儿,只教育成功一个信社会主义的。

  那两个,她们教育我别信社会主义的时候,比我教育她们要信社会主义的时

  候还多。我没文化,能和她们打个平手,就算我的一次胜利了。再加上个女婿,

  她们的同盟军,常常一块儿围攻我一个老头子……我是少数,单枪匹马的……只

  有老婆子站在我一边儿……你知道,她也没文化,又不是党员,充其量算我个‘

  红外围’……我这么大岁数了,不定哪天就给马克思喂马去了,叫我承认我入共

  产党是入错了门儿,我能么? 现时有些人瞧不起共产党了——有些让人瞧不大起

  的地方,这,还不怎么寒心……自己的女儿瞧不起自己人了一辈子的这个党,我

  才觉着寒心啊……“

  老头儿不说了。姚守义看得出来,他是说不下去了。他的薄而色黑的嘴唇抿

  得更紧,他脸腮上的皱纹深深地聚在一起。他那奇大而突出的喉结,上下艰滞地

  运动了一次,又运动了一次,好像随时可能破皮弹出。

  老头儿的心在哭。

  姚守义低声安慰道:“您心里有这么多苦闷,就应该多找我们年轻人聊聊才

  是。”

  “跟谁去聊? 谁听我这_ 套? ”老头儿的声音比他的声音还低,像是说给自

  己听的,“你当我不知道你们叫我‘左爷’? 我还倚老卖老,去讨你们厌?……”

  “我,我可没那么叫过……”姚守义的喉结也运动了一次。刚才,他不过是

  觉得老头儿有点可怜,这会儿他是觉得老头儿很可怜了。

  “从前呢,我还以为自己对党挺重要的。如今才明白,蛮不是那么回事儿。

  没文化,大老粗,能双手打枪,四十年来也没仗再用得着我去打。现在给我

  支冲锋枪,抱是还能抱得动一会儿,端不动了,老了。离休了,想想,才知道,

  党是养了我四十来年。党早就对我没那么高要求了。别犯反党的错误,特殊化别

  不像话,木材厂别着火……我当厂长以来,木材厂没着过火。再想想,也觉还算

  对得起党。三个女儿,教育成功一个党的人,交给党了。我也就能做到这点了…

  …二比一,二比一也比三比零强啊……“

  “现在的年轻人,并没对党那么绝情,更多的是嘴上放肆。中越边界反击战,

  不都是年轻人在打么? 比如秀红,不是前几年还想要参军么? ……”他为了安慰

  老头,竞又替秀红说好话。

  “别提她。提她我生气……跟邢副厂长的儿子,要好,好得像一个人;翻了

  脸,像仇人。明明怀的是人家的孩子,还偏偏自己四处说,不是人家的,以为人

  家会懊恼,人家才不懊恼呢。人家反咬住理,说就为这,不跟她结婚。我也不是

  因为邢副厂长的儿子对不起我女儿,记恨在心,才不荐举邢副厂长当厂长。我不

  荐举他有三条,第一,是他怂恿儿子追我老三的。以为和我成了亲家,我离休,

  厂长的椅子会让给他坐。当面套了我几次话,我都没肯定回答。

  觉着我靠不住了,又怂恿儿子跟我家老三吹灯拔蜡。他家小阿姨一五一十全

  告诉了我家小阿姨。我起初不信,回想回想他当我面说过的些话,不由我不信。

  共产党不兴这么干啊。第二,他像卖给小孩子玩的风转轮儿,顺着风滴溜乱

  转。

  他当厂长,全厂人都得跟着他转得迷迷糊糊,光他自己不迷糊。正确的永远

  是他,不正确的永远是群众。第三,他就是你申请书上写的那种人,入了党,一

  门心思想的就是当官。我不是个好厂长,逢年过节,我还亲自登门到一些老工人

  家问问寒问问暖。就算说我是装的吧,我也装了。你父亲退休后,我哪一年没去

  过一次? 也就今年,腿不灵便了,想去没去成。我心里有着当年和我一块儿把个

  日本人扔下的破烂摊子办成一个厂的那些老工人,他心里有么? 去年闹洪峰那天

  晚上,我眼不好,看不清路,还拄着手杖,冒着暴雨,叫老伴儿领着道儿往职工

  区奔,一路摔了多少跤?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拖着这身板儿查看职工宿舍,指挥

  抢险,他那时可是在哪儿? 在局干部处处长家打麻将……厂里的老工人们为什么

  不骂我? 为什么我特殊化点儿他们原谅我? 因为他们知道我心里毕竟还有他们!

  你说我能荐举邢副厂长当厂长么? ……“

  老头儿的喉结又上下运动了一次。

  姚守义的喉结随之上下运动了一次。

  他们的目光接触了。老头儿眼角的泪痕,已完全渗入鱼尾纹中去了,连点湿

  都看不出来。足见那张核桃般的脸的皮肤,是多么的渴望些水分。谈话的内容变

  了,那张核桃般的脸也变了! 悲哀消失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悲哀也渗入到那张

  灰黄而瘦的老脸的皮肤中去了。那张脸又恢复了常态,一种自信的、威严的、时

  刻打算发号施令的常态。

  姚守义暗暗觉得奇怪,他始终望着那张脸,竟没有观察到它变化的过程。它

  是根本不变地就变了。

  这老头儿今天是怎么了? 我来之前喝酒了? 我来后酒劲儿冲头了? 或者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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