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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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口! 你··…·你给我滚出去! ……”

  老头儿猛然吼叫。

  娇生惯养的“三小姐”愣怔了一会儿,咧嘴哇哇大哭着跑掉了。

  “关上门。”老头儿抬手指指门。

  姚守义赶紧站起身去关上了门。“三小姐”的哭声,不知从哪一房间穿透房

  门干扰着他们。我干吗替邢大头说好话呢? 他后悔莫及。

  “我老三刚才说的那个……那个什么病? ……”

  “艾滋病,近两年在国外发现的。”

  “x ……X 病……难怪我听着不像中国病。怎么个症状? ……”

  “这……我也不太详细,别人讲浑身发软……吃不下饭……贪睡……”

  “我没出过国。我怎么会染上外国病? 我还能吃。我常失眠,整宿整宿睡不

  着。我没那病。”

  老头儿绝对自信地说。

  “当然,您怎么会传染上那种病呢,笑话! ”

  姚守义绝对肯定地附和。

  “你入不入党,”老头儿克制着脾气说,“和邢副厂长能不能当厂长,我该

  不该首先荐举他,两码事。你同意我的话不? ”

  “同意……”他低声说。心想:分不开的两码事。

  “既然同意,你就写。”

  “好,我给您写……”

  “不是给我写,给你自己写。”

  老头儿从来没用这么平和的语调跟他说过话。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老头儿,是

  值得他尊敬的。一种尊敬之情油然而生。

  “你吸支烟吧,也递我一支。烟在写字台上。写入党申请书,我不给你改。

  你怎么想,就怎么写……“

  他太需要吸支烟了。便起身从写字台上取过烟和打火机,首先抽出一支给了

  老头儿,替老头儿点着。然后自己吸着一支,重新坐下,想一句,写一句。

  很奇怪地,他觉着这会儿并不是被人逼着写入党申请了。这是他第一次写入

  党申请书。他早就不想入不入党这码事儿了。更不曾料到会在这么一位老头儿家

  里,在刚刚向共产党写了一份书面检讨之后,在演戏似的应付了老头儿一阵之后,

  在说了几句本不该说的话惹老头儿父女之间不大愉快之后,一边吸着好烟,一边

  搜肠刮肚地写。

  他写道:我,姚守义。男。现年三十五岁。出身工人。木材加工厂第二车间

  主任。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过去大批特批“入党做官论。”我看现今还是入党

  才能做官。入党总和做官连在一起,想入党的人里就总少不了其实只想做官根本

  不是想为人民服务的人。这样的人入党多了,党就不纯了。这样的人当上官的多

  了,党在群众中的威望就下降了。这样的人当上的官大了,就会带来危害了。我

  起誓,我申请入党并不是想当官。党吸收了我,对党有益。第一我保证做一个正

  派的党员。第二我要在党内同不正派的党员斗争……

  不写则已,信笔写来,竞有些收不住了。平时常寻思的一些想法,一吐为快,

  自然如行云流水般。一句是一句,自以为哪一句都不是废话。不是不会写,是连

  说都不愿对人说。不过他忘了,他在写入党申请书,不是写日记。

  老头儿早已吸完一支烟,见他接连吸了好几支,写得没完没了,连头都不抬

  一下,问:“你打算出本书啊? ”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有“长篇大论”之嫌。写完整又一句话,不管能否“收”

  住,干脆作罢,了结复杂而精细的工作似的,如释重负地放下笔,抹了把额

  上的汗,长长舒了口气,疲乏地靠在沙发上。

  老头儿又闭上了眼,薄而黑色的嘴唇一动:“念。”

  他就拿起来念。整整一页纸,名字被排挤在一角。念时,他感到自己是写得

  太直太白太露了。他本想用自己掌握得挺出色的那种调侃的口吻念,冲淡仿佛话

  中有话弦外有音的文字,但效果反而更糟。连自己听来都不像念入党申请书。只

  那么念了两句就明智地打住,改用念“红头文件”那种庄重的语调念完,惴惴地

  瞧着老头子。

  “你这不是申请入党,还是善里藏刀地挖苦敝党么! ”结论一下定,薄而色

  黑的嘴唇紧抿起来,严丝合缝,连眼也不睁。使人不安。

  提心吊胆地觉得,它们猝然一张开,会冲他脸喷出股炽炽烈火。

  “我……我自己也感到……写得不理想,我重写吧? ……”

  老头儿沉默了许久,出乎他意料地说:“不必重写。这么个样子,也很好。”

  伸手朝写字台那儿指了指。

  姚守义顿悟,起身将老头儿推到了写字台前。老头儿拿起那截红蓝铅笔,又

  在他的入党申请画了一个顶天立地的“阅”。

  没有空白,只能喧宾夺主地压迫着他写的满页字。

  “也放我这儿。”

  “我听您的……”

  他存心站着,期待老头儿立即打发他走。

  11

  “你站着干什么? ”

  “我……我打扰您太久了吧? ……”

  “我还有些话对你说。”

  他不得不又坐在沙发上。

  “你大概寻思,因为邢副厂长骂过我,我才不荐举他当厂长吧? ”

  “不是他骂的,那话是他儿子骂的。您千万别信秀红的……”

  门突然被推开,秀红抱着“继革”站在门外,柳眉倒竖:“姚守义你想干什

  么! 在我家里挑拨我们父女关系?!”

  姚守义火了,按捺不住,腾地站起来,沉下脸道:“别放肆。我是你爸请来

  的! ”

  “你! ……,‘她将”继革“狠狠往地上一摔。

  那老头儿的宠物“喵”地叫了一声,打个滚,寻求保护地蹿到老头儿怀中。

  老头儿一手搂着猫,一手指着女儿:“把门关上! 没规矩的东西! ”

  门哐地关上了。

  姚守义站立了一会儿,又缓缓坐下了。

  “你说,她信社会主义么? ”

  “她不是说,她信么? ”

  “我问你。”

  “问我……还不如再问她……”

  “她说一百遍信,其实我也不信她! 我的女儿,信不信社会主义,我自己还

  不知道? 她若真信,连这只猫也信了。她不信。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信了! 她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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