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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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一切有我爸替你顶着,还怕谁敢打你个反党啊! ”她也正瞧着他,有几分幸

  灾乐祸,有几分推心置腹。

  “我不怕。有老厂长替我顶着,这世上没个我怕的人! ”他说,又嘿嘿讪笑。

  他想:三小姐,没你老头子替我顶着,我照样不怕。

  八六年了! 我姚守义给共产党提几条建议,还是在整党的时候请我提的! 不

  信共产党会关我大牢或者枪毙我! 大不了撸了我这个车间主任,以为谁稀罕当啊

  ! 老头儿“嗯”了一声,表示肯定女儿的话,也表示肯定姚守义的话。

  “关于本人在整党期间,向党所提之四条建议,思考很不成熟,提法似欠妥

  当,今经反省,认识了错误,特向贵党……”

  秀红捂嘴哧哧笑。笑得他糊里糊涂,笑得老头儿闭着的眼睛复睁开了。

  老头儿喝问女儿:“这是严肃的事,你坐他旁边笑什么! ”

  他也不解地瞧着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别笑。你一笑,倒显得我不严肃了

  似的! ”

  不料她笑得猛烈起来,最后笑得不能自已,翻身伏在沙发上,全身颤动。

  “放肆! ”

  老头儿大怒。

  “是他自己不严肃嘛! 还不许人笑? ……”秀红忍住笑,细手指戳着“贵党”

  二字,“你别改,啊? ……”又大笑,笑着奔了出去。

  姚守义这才注意到,心不在焉地写了“贵党”,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党会

  以为我存心耍笑党,那才冤枉! “你写了些什么? 念给我听! ”

  老头儿对他的态度起了疑心。

  他不得不念。念到最后,将“贵党”用一种特殊的语调念成“亲爱的党”。

  老头儿听得极认真。听罢,沉吟良久,频频点头道:“可以……

  是可以的。那个‘之’去掉,文绉绉的,不顺耳。什么不成熟? 什么欠妥当

  ? 那是完全错误的! 就照我的话写! 是完全错误的! 要在五七年,打你个永世不

  得翻身的右派! 五七年我在思想汇报中,错把中国共产党写成了中华共产党,还

  作了三次小会检讨一次大会检讨呢! 如今共产党处处宽大着你们,你们也别往共

  产党鼻梁上爬! 重抄一遍! ……“

  他一迭声说“是”。照老头儿的意思改了词句,重抄一遍。抄完,问老头儿

  :“日子就写今天吧? ”

  老头儿想了想,一摇头:“还是不写具体日子好! ”

  他双手将那份检讨呈递给老头。

  老头儿叫:“秀红,找我签阅文件的那支笔! ”

  秀红应声而至,这儿那儿翻了一阵子,寻找出一支半截红蓝铅笔,塞在老头

  儿手里。

  “我拿着,你看着,再念一遍我听。”

  秀红立在父亲身旁,一字一句念了一遍。

  “我这眼,离了眼镜是睁眼瞎。他写得工整不? ”

  “工整。他字比人好看点儿。”

  “推我到写字台前。”

  秀红就将父亲推到了写字台前。

  老头儿的认真,使姚守义大受感动。他不禁后悔自己写得太短了。发挥发挥,

  是能写满一页纸的。

  老头儿用他习惯了的那半截红蓝铅笔,在四行字的检讨空白处,写了个几乎

  占半页纸的“阅”,朝姚守义展示了一下,说:“存我这儿。你这是好几个月前

  主动写了交给我的。听明白了? ”

  姚守义觉得那“阅”字不像个字,倒像小孩儿画的一座单线条一笔连下来的

  城门。一座不知从哪儿才能绕进去,绕进去了也不知从哪儿才能绕出来的城门。

  城门内蹲踞着豹首蛇身的把门怪兽。听了老头儿的话,领悟了老头儿不让他

  写具体日期的良苦用心,又是一番大受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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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儿接着说:“你再给我写。”

  “还写什么? ”已然大受感动,听从摆布就情愿多了。

  “写入党申请书! ”

  “这……”

  “这也是严严肃肃的事! ”

  “可我……得考虑考虑……”

  “入党! 不是逼你人教! 考虑什么? ”

  “考虑怎么写好啊……”

  “写明白了就算写得好! 不需要你长篇大套的! 谁有工夫看? ”

  他看看手中的笔,瞅瞅秀红,讪笑加苦笑。

  “你心里还是瞧不起敝党? ”

  敝党——又来了! 总说不揪辫子,可老头儿揪住他的小辫子不放! 他想:局

  里那些官老爷能轻饶我么? 没老头儿荐举我当厂长的事儿也翻不出整党期间那件

  事儿! 我姚守义压根不想当厂长啊! 妈的邢大头! 你巴不得当上厂长,你就不该

  得罪了老头儿。

  更不该算计我! 算计了我你该当不上厂长还是当不上厂长啊! 想到了邢副厂

  长,心里暗暗咒骂着,却忍不住鼓起勇气问老头:“老厂长,邢副厂长配合您当

  几年副厂长了,您怎么不首先考虑荐举他啊? 从各方面讲,他当比我当更合适嘛

  ! ”

  他说的是真话,心里暗骂归心里暗骂。邢副厂长无疑是个“面面光”,滑头

  一个。但滑头也是可以当厂长的嘛! 可能还会当个不错的厂长。如今不精不滑的,

  想要当官难;当上了要当长久更难。

  他这么认为。

  而且,他确实不清楚,邢副厂长和老头儿之间,究竟结下了什么解不开的疙

  瘩。

  “邢大头? 做梦! 休想! ”秀红分外激动地大声插话了:“他骂过我爸! ”

  “这不太可能吧? 一千六百多人的厂,免不了有传瞎话的。他不至于啊! …

  …“他的心地毕竟是善良的。刚才还在暗暗恨着的人,这会儿却替那个人辩

  白起来。

  “你别替他说好话! 他就是骂了——骂我爸什么病都得了,就差得艾滋病了

  ! ……”

  秀红两眼炯炯射光。仿佛邢副厂长在跟前,她会立刻扑上去撕他挠他。

  “这……我倒也有所耳闻。不过不是邢副厂长骂的,千真万确是他儿子骂的

  ……”

  “他儿子骂的跟他骂的有啥两样? 他儿子个王八蛋! 考上大学就把我甩了!

  不得好死! 姑奶奶要不再找个大学生气气他,誓不为人! ……”

  姚守义缄口了。他知道如若再替邢副厂长辩白下去,她那红嘴白牙会吐出更

  难听的。他认为她是有点报私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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