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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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予她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光脊梁。

  这显然不是欢迎的态度。

  女人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大抵会表现出可敬的涵养。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个

  方面。反面儿有反面儿的意义。她温柔地偎贴着他那壮实的“反面儿”,自觉地

  审查着今天的言行,认为并没什么惹他不高兴的地方。

  “哎,我说热不热? ”

  姚守义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

  “你拿什么糖! ”她生气了。也猛地一翻身,画轴卷画似的,将被子卷了过

  去。

  “你这是干吗呀? ”

  姚守义又往老婆被窝钻。北方比不得南方,夏天,夜里还是怪凉的。

  “你不是热么? ”她将被子紧紧裹在自己身上,不让他钻。

  他干脆不理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吸起烟来。

  一会儿,挨了一脚。

  一会儿,挨了一拳。

  往旁边躲躲。再躲躲。

  他心里很烦。

  他感到自己像一块木楔子,被老厂长执拗地钉在厂长的空缺和巴不得一屁股

  坐稳它的邢副厂长的野心之间了。他可不愿被钉得那么深,楔子会有好下场么?

  他心里简直烦透了。

  胳膊上被狠狠拧了一下。

  “搞小动作,什么东西! ……”

  他不仰躺着了,用壮实的光脊梁当盾,又往旁边躲了躲。

  她就哭了,嘤嘤地哭。

  他掐灭烟,第二次尝试往被窝钻。

  她仍将被子紧紧裹在自己身上。

  他很及时地打了两个喷嚏。

  她不哭了,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背靠背”不是解决矛盾的办法。

  “你干吗又踹我又打我又拧我啊? ”

  “你拿糖! ……”

  “我拿什么糖了呀? ”

  “我什么时候把脊梁给过你? ”

  “那你就至于哭呀? ”

  “你欺负人! 还骂我……我搞什么小动作了? ……”

  “我不是骂你啊! 骂别人,真的。骂别人……我可能当厂长……”

  “听说了! 可能当,还没当上,就开始冷淡我呀? 真当上还不得跟我离婚?

  ……”

  “哪能呢! ……”

  他早摸透她的脾气了。对于她,他的话并不能彻底解除误会,主要得靠行动,

  尤其这会儿。

  温存了一阵子,他叹了口气。

  “当不当在你自己,不在别人。想当便当,不想当不当,五尺男人,叹什么

  气? 搅得人家也心烦了……”

  “你不明白,不说这个。你刚才说星期天怎么? ……”

  “星期天是我生日。连人家生日都不记着! ……”

  “又拧我! 生日又怎么? ……”

  “什么叫又怎么啊,我想好好过一次生日。”

  “好好过一次……我看,可以的……”

  “什么叫可以的啊? 你说不可以,我不过啦? 还没真当上厂长呢,跟老婆说

  话开始耍官腔了? 女人有几个三十三岁? ……”

  “是啊,没几个。好好过一次,好好过一次……”

  她便温柔地伏在他胸上。

  他不记得自己曾过了哪一岁的生日。结婚后这是她第一次提过生日,连孩子

  也没过什么生日,是该好好过一次。三位一体,算三个人共同过一次吧! 他情不

  自禁爱抚她。他喜欢她的身体,那是很光滑的女人的身体。他爱抚着她的时候会

  渐渐消愁解忧,结了婚的男人就这点便利。

  “问你,怕不怕我老? ……”

  声音低低的,包含威胁的意味。

  ‘别老哇,结婚才四年,你就往老上打主意,不是坑我么! ……“

  “那你还是怕我老啦? 说,怕不怕? ……”

  “怕。”

  “我已经有点老啦是不是? ”

  “哪儿的话,你水灵着呢! ”

  “老婆老婆,总是要老的……”

  她往他怀里偎,吃吃地笑,笑得十分得意。

  三十三岁的女人,即或漂亮,也是谈不上“水灵”的。她们是熟透了的果子。

  生活是果库,家庭是塑料袋,年龄是贮存期。她们的一切美点,在三十三岁这一

  贮存期达到了完善——如果确有美点的话。熟透了的果子是娇贵的果子。需要贮

  存的东西是难以保留的东西。三十三岁是女人生命链环中的一段牛皮筋,生活和

  家庭既能抻长它,又能老化它。看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家庭了。这就是某些女

  人为什么三十四岁了三十五岁了三十六岁了依然觉得自己逗留在三十三岁上依然

  使别人觉得她们仍像三十三岁,这就是某些女人为什么一过了三十三岁就像秋末

  的园林没了色彩没了生机一片萧瑟的缘故。

  女人们,当心三十三岁这个年龄。

  丈夫们,当心爱护三十三岁的妻子! 曲秀娟十三岁二十三岁的时候也没像朵

  什么花。姚守义却是一个难得的好丈夫。这类好丈夫如同好裁缝,家庭是他们从

  生活这匹布上裁下来的。他们具备裁剪的技巧,他们掂掇生活,努力不被生活所

  掂掇。与别的男人相比较而言,他们最优秀之处是他们善于做一个好丈夫。他们

  的短处是他们终生超越不了这个“最”。

  如果他们娶了一个对生活的欲望太多太强的女人是他们的大不幸;随遇而安

  的女人嫁给他们算是嫁着了。前一类女人的痛苦可能比后一类女人的痛苦更深刻,

  但很活该。后一类女人的幸福可能比前一类女人的幸福平庸,但普通女人的幸福

  才是普遍意义上的幸福。贵族的幸福,包括贵族的痛苦,男的女的都算上,乃是

  写在另一本字典上的。它的封面是镀金的,像贵族的一切东西一样。

  外观看似高贵华丽其实内容空洞苍白。

  曲秀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她对生活的欲望活泼而不浪漫,现实而

  不迟钝;求而不奢,好而不强,一个“感觉派”女人的好感觉。女人的幸福从来

  都是产生在她这样的女人的好感觉中的。

  她跟随修鞋匠师傅在外地整整流浪了两年。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两过长江,

  足迹遍布南北十几个市镇。回到A 市的却是她自己,老修鞋匠死在天津了。老修

  鞋匠不死在天津,他们的下一个驻留地是北京。

  老修鞋匠死前拉着她的手说:“秀娟呵,师傅对不起你。讲好的,咱们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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