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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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连师傅我也没成想,北安不容咱们。我一气之下,就带着你流落到这一步。

  你心里可千万别怨我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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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里对师傅本是有些隐怨的。离家太远了,也离家太久了,她想儿子偷偷

  哭过好几次。听了师傅的话,她心里反而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师傅了。师傅毕竟一

  片好心,为的是带她闯荡闯荡鞋匠的生涯,为的是他和她都多挣些钱。而她常跟

  师傅耍小性子。她耍小性子的时候,师傅总是一声不吭。凭良心讲,这老修鞋匠

  对她像对相依为命的女儿一样。

  她眼中扑簌簌滚落两滴泪,也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攥住老修鞋匠的那只手,动

  深情地说:“师傅,我不怨你。我没怨过你……”

  老修鞋匠那只手,像生锈的铁笊篱。正是这样的手,将谋生之道传授给她。

  “怎么能没怨过我呢? 你常背着我哭,当我不知道? 你是妈。

  你撇下孩子跟随了我两年多,不容易。耍耍小性子我不介意。我带你到处闯

  荡,是有点个人打算的。我孤身一人,又老了,一辈子没离开咱们那个市……想

  到处逛逛,也不白活一辈子。想多挣几个防老钱……没你,我有这份儿打算,也

  不敢就这么闯荡……你以为我就不怕在外地受人欺了? ……我一个孤老头子……

  更怕……

  这两年,处处是你照顾着我……“

  她忍不住哭了,说:“师傅,你的病会好的。你病一好,咱们就一块儿回去

  ……”。老修鞋匠病得陷入眼眶的一双老眼也盈满了泪。眼睛陷得太深,他仰躺

  着,泪水渐渐地多,却始终溢不出眼眶。那双老眼如同掉进浑酒盅的两颗巴豆。

  “我回不去了……我知道。都说人临死的时候自己是知道的,我从来不信。

  现在……信了,晚了……回不去了……唉……我是真想到北京呢……这辈子没到

  过北京,没亲眼见过天安门,没到皇上住的那个什么宫去过……这是命啊……听

  人讲毛主席那个馆让人参观了,才块八角一张门票……块八角,不贵啊! ……天

  津离北京这么近……想去就去不成……不是命是什么呢? …一·”

  老修鞋匠塌腮方下巴的那张脸上,笼罩着极其令人感动的悲哀。他紧紧抿住

  了他的阔嘴。

  第二天,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死了,你好歹要把我的骨灰带回去……”

  第三天,他一句话都没说。

  第四天,他又开口说话:“别再为我费钱打针抓药了……白费钱……咱们钱

  挣得……不容易……”

  她说:“师傅,花多少钱,也要把你的病治好! 咱俩挣的钱都花光了,我一

  个人再挣! 我只盼你病好了,咱俩去北京……我……我也没去过……”

  她难过地在心里谴责自己,明知师傅有肝病,平时却没劝阻师傅喝酒。有时

  为了让师傅高兴,自己还买酒给师傅喝,还陪师傅喝过。

  老修鞋匠那张瘦得脱了形的脸,竞奇异地浮现出一种笑容。

  也许根本不是笑容,仅仅是受了感动的表情。

  “闺女,甭指望我好喽。我好不了啦……我也把你这个徒弟拖累得够呛啦…

  …我明天就死。我死后你别再闯荡啦,该回去看看孩子啦……你扶我坐起……”

  她就扶师傅坐起。

  “你帮我扯开我这衬衣里子……别扯那儿,扯这块补丁……”

  她就替师傅从衬衣上扯下了一块大补丁——一个白布包儿掉了出来。白布已

  经变黄了,汗染的。

  师傅抖抖的手将包儿展开——包的是一个存折。

  “我这一辈子,积攒下点儿钱。无儿无女的,没更亲的人留给……这么大个

  国家,捐献了能派点啥用场? ……现如今贪污国家的人也多,糟蹋国家钱的人也

  多……我一辈子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我才不捐……捐了无非图个虚名……我

  不图那死后的虚名……我留给你……只要你逢我的忌日,想着……给我烧纸……”

  她抱住师傅哭。

  第二天师傅真死了……

  那存折上存着六千多元……

  师傅还给她留下一千多元现金……

  虽然天津离北京很近,虽然师徒俩挣的钱还剩下不少,虽然有了六千多元的

  一个存折,虽然她也没去过北京,她却根本不想去了,不想亲眼看看天安门,不

  想瞻仰毛主席纪念堂,不想在广场照张相,不想逛王府井买东西……从此她觉得

  北京是可去可不去的地方……

  七千多元,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钱,师傅一辈子辛辛苦苦积攒下的钱,师傅临

  死前留给她的钱,使她心里极不安宁。认为是不该属于自己的,有一种霸占似的

  犯罪感。她想,还是应该替师傅捐献给国家才对。但反复思考,又认为师傅的话

  不无几分道理。替师傅捐了,太违背师傅生前的意愿。捐了,国家会指定一个人,

  每逢师傅的忌日,给师傅烧纸么? 她听人讲,有些大企业,一年就浪费几百万。

  她听人讲,有些当大官的,家里换一次地板就得上万元……

  捐了,莫如救济哪一户日子穷的老百姓。

  自己就穷,连个安身的窝还没有……

  回来时,一下火车她直奔姚家。屋里只有守义妈和儿子在,儿子见了她那亲

  热劲没法形容。她太需要有自己的家了! 见过儿子,她下了决心——为自己和儿

  子买处房子。

  她接儿子那天晚上,姚守义刚下班。见了她那不好意思劲儿也没法形容。两

  年多,他好像还记着她扇过他一耳光。

  “你挣了不少钱吧? ”他搭讪着问。

  “反正是没讨着饭回来。”她骄傲地回答,瞅瞅他工作服上“木材厂”三个

  字,说,“我还以为你当上中学教师了呢? ”

  守义妈一旁插话道:“你就不想想,他那样的能考上? ”

  姚守义往厨房推他妈:“妈,你刷碗去,刷碗去……”将他妈推到厨房,红

  着脸对她说,“我妈总爱当着旁人贬斥我! 我这样的怎么啦? 当年复习得手拿把

  掐的! 不是没考上,是没考成。当年返城知青大闹考场,谁也没考成。要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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