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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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双靴子是我给你买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棕色,但我犹豫再三,还是给你买了一

  双棕色的,没买黑色的,因为黑色也许会使你联想到北大荒的土地。我希望你永

  远忘掉北大荒,永远不再联想到那个地方……

  看着那几行字,她又发起呆来。

  棕色的,高跟的,活见鬼! 她想,她穿上这双靴子一定会显得滑稽可笑。

  她穿着袜子下了床,弯腰往床底下瞧。她要寻找到她穿回来的那双大头鞋。

  她记得她穿回来的那身衣服被“扫地出门”后,放在床底下的大头鞋还在,没被

  发现,可是现在它不见了。是什么时候被发现,被“扫地出门”的,她不知道。

  这个家是那么干净,母亲不允许任何有碍观瞻的东西存在。

  她又缓缓坐在床上了,茫然地瞧着那双靴子。

  棕色的……高跟的……活见鬼!

  那双靴子像两只松鼠睥睨着她。

  她恨不得将它们撕碎!

  在这个家里,在她身上,任何从北大荒带回来的东西都没有了。母亲和妹妹

  仿佛是在帮助一个获释的囚徒斩断与监牢有关的一切联想。

  又一次“脱胎换骨”么?

  她觉得生活真他妈的荒谬!

  十一年前,她按照生活对她的要求,去“脱胎换骨”。

  十一年后,又得再来一次!

  “脱胎换骨”就那么好玩么? 让觉得无所谓的人试试看!

  可是那两只“松鼠”和她穿回来的那双大头鞋相比,又是那么美观,那么高

  雅,仿佛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吸引她欣赏它们,诱惑她穿上它们。只有

  女性某些时候才会对一双鞋产生那样一种被吸引被诱惑的心理。她使劲踢腿,将

  穿在脚上的两只紫绒拖鞋甩到壁炉前一只,门口一只。然而拿起一只靴子,对它

  怀有股报复般的仇恨,向后仰着身子,用力往脚上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无

  奈穿不到脚上去。她将靴子咚地一声摔在地上,才发现靴腰上是有拉锁的。

  毫不费力地穿到脚上,很合脚,不大不小,不肥不瘦。在房间里小心翼翼地

  走了几个来回,说不出是种什么体验,自我感觉并不良好,觉得变成了一个小脚

  老太婆似的。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穿高跟皮鞋。

  皮鞋她是穿过不少双的。上幼儿园的时候穿过皮鞋,上小学的时候穿过皮鞋,

  上中学的时候也穿过皮鞋。从前妈妈总是要使自己女儿的穿着与一位市长女儿的

  身份相称。记得她在中学第一次穿上一双黑色的样式很普通的皮鞋时,引起班里

  不少女同学的羡慕,甚至是嫉妒。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六十年代初的中学

  生们,他们的穿着和现在的中学生相比,是多么的寒酸啊!

  她仿佛站在两个高高的支点上,失去了穿着大头鞋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她迈着小脚老太婆那种步子,一扭一拐地走到立柜前。每走一步,都要不由

  自主地摆动双臂调整身体平衡。

  棕色的……高跟的……他妈的!

  她站在壁橱的穿衣镜前,端详着自己,像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子一样,竟有些

  不敢自认。

  这个穿着一件金黄色的高领毛衣( 倩倩送给她的) 、熨线笔直呢子裤的形象,

  就是我么?

  还有这双棕色的、高跟的皮靴!

  这哪里是我呢!

  她又往镜前迈了一小步,更细心地观察镜子里的形象,要判断出镜子里那个

  形象究竟是不是自己似的。由于心境从来没有像这几天中这么散淡安宁过,由于

  从来没有接连这么多天足足地睡过懒觉,由于每天可以用温水洗脸,由于可以不

  怕被人议论地往脸上擦高级的护肤霜,她的脸上被北大荒冬季的寒风和夏季的炎

  日所吹晒皱了的表皮,好像褪去了。脸变得白皙了些,也容光焕发了些,双唇也

  似乎变得红润了些。

  我也许并不像我自己认为的那么不好看吧? 她自我安慰地想。

  生产建设兵团教导员那种严肃的,随时准备批评什么人和事,随时准备进行

  思想教育的职业性的气质,如今在她身上是半点也看不出来了。

  看得出来的只是她内心的散淡,神态的慵懒,目光的怅然若失和迷惘。

  她不知道,究竟哪一个形象,更是她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哪一个形象,更符

  合自己,更对头一点。

  她已习惯了那个身为女教导员的自我,尽管这个自我折磨过她,但毕竟是她

  习惯了的。她有点不甘于承认镜子里那个形象就是自己,有点排斥镜子里那个自

  我,就像蜗牛不愿缩进陌生的躯壳一样。

  12

  她心情复杂地转过身,离开镜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窗前。

  外面在下雪。

  雪,城市的雪,岁末的雪,在她心中唤起了一股温柔。

  妹妹唯恐黑色会使她联想起北大荒的土地。

  而这白色竞也促成万里翩思!

  这是瑞雪啊! 瑞雪兆丰年。离开北大荒的时候,那里只下过一场小雪。但愿

  那里也开始下大雪了……

  她从衣架上取下件呢大衣披着,轻轻推开落地窗,迈着多少掌握了一点技巧

  的步子走到阳台上。

  雪花很大,洁白而蓬松,飘飘漫漫地,悄无声息地下着。阳台扶栏上,积了

  十几公分厚的雪。她攥了一把,觉得手心一阵沁人心肺的冰凉。

  这一九七九年最后的一场大雪,下得那么从容,那么缱绻。从阳台上,可以

  看到那些低矮的屋顶,被雪覆盖得洁白。阳台左侧,有一棵大树,树冠齐阳台高。

  雪花在树枝上绣挂得厚重了,便悄然坠地,像无数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小生灵,不

  能共存,但愿同死,连叹息也不发出。

  飘漫的雪花阻挡了她的视线,使稍远一点的市容变得非常虚幻。她的目光聚

  视在一个固定的方向,穿透雪幔,瞩望朦胧的天际。

  几天来,她第一次走出房间,直接呼吸到室外的空气。空气仿佛被大雪过滤

  了,净化了,那么新鲜,那么清冽,驱除了笼罩在她内心里的慵懒,使她精神为

  之一爽。

  她用奇异的目光观看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幽深而宁寂的大院,两米多高的

  水泥围墙上布满玻璃刺。在她家的这幢小楼左侧,是车库,右侧是勤杂人员住的

  一排砖房。铺雪的甬路上,除了两行被雪掩盖的车辙,再没有任何痕迹。甬路两

  旁,是剪修齐整的柏树女墙。银白压着苍翠,使人赏心悦目。附近没有繁华的马

  路,听不到车辆过往之声和嘈杂的市声。高墙外,是一条僻静的小胡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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