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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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也没有。

  她家原先并不住在这里,是在她返城前不久才搬来的。她对这个地方既感到

  陌生又感到新奇,总的印象很不坏。这里像所疗养院,她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很需

  要在这么一种良好的环境里进行疗养。本市的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中,全部从

  北大荒返城的四十几万知识青年中,除她而外,谁能如此得天独厚? 这么一想,

  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幸运!

  这儿离江边不远。她可以望到冰封的松花江,望到江桥和防洪纪念塔的塔顶。

  一列火车正鸣叫着从江桥上通过,车头喷吐的烟雾,被漫天飞舞的大雪按捺着,

  不能上升,也难消散,经久地缭绕在桥栏之间。防洪纪念塔孤立地傲矗于一切建

  筑物之上,像一根熄灭了的大蜡烛。几只鸽子,绕着塔端盘旋。鸽哨声时而悠远

  时而贴近,虽然单调,却很悦耳,撩人思绪。

  他们都在哪儿呢? 她忽然想:城市真是强大,吞没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

  如同巨鲸吞没海面的泡沫一样! 他们可能正在许多不同的屋顶下,像她一样,平

  息着返城后最初几天内的种种激动心情。北大荒有北大荒的严峻性,城市有城市

  的严峻性啊! 很难说哪一种严峻l 生小些。她和他们,这一代人命中注定了,要

  从一种严峻的现实,进入另一种严峻的现实。而接着面临的,仍是现实的严峻性。

  上山下乡——返城待业。

  席佛西斯的石头。

  这一代人又滚到了高山下。

  她真想大喊一声:“紧急集合! ……”并且想象着,随自己一声高喊,会不

  会从那些大街小巷和胡同中,从那些楼房,那些院落,那些棚户住宅区,奔涌出

  一批批兵团战士,集结在她所伫立的这幢楼的阳台下,像在北大荒一样,听从她

  声音洪亮地颁发命令? ……

  但她并没有喊。她明白,这种冲动是可笑的,这种想象是荒唐的。兵团不存

  在了。营不存在了。教导员也不存在了。好比一台车床,由于所谓机械疲劳而突

  然解体了,其中的一个部件,即使是很主要的一个部件,便也丧失了存在价值一

  样。北大荒今后需要的,将是具有丰富农业生产经验的实业者。而在北大荒的十

  一年中,生活并未能够使她成为这样一个人。作为一名教导员,她心中那种隐隐

  的,仿佛有什么对不起北大荒的内疚,无疑比一般返城知识青年更深些。然而她

  并不因自己离开了北大荒感到后悔,正如那些留下的人,经过严肃的思考决定留

  下一样,她也是经过严肃的思考才决定离开的。一个人,在丧失了存在价值的地

  方,是很难短时期内重新寻找到真正有意义的位置的。

  她忍受不了这个。

  但自己在城市中的位置又究竟是哪儿呢?

  席佛西斯的石头。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块,这种思想像恶毒的小人一样对她进

  行着嘲笑……

  她摸了一下衣兜,很想吸一支烟。在北大荒,她学会了吸烟。

  但搭上返城列车之后,她就暗暗发誓,回到城市,绝不再吸一口烟。

  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姑娘,还吸烟的话,可能更加使城市难以容忍!

  却多么想吸一支烟,哪怕只吸几口。

  一只大胆的麻雀不知何时落在阳台扶栏上,缩着颈子,歪着头,放肆地瞅着

  她。

  从背后传来一阵旋律优美的音乐,是从弟弟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想必弟弟和

  倩倩一道从外面回来了。

  突然响起一阵鞭炮声。她觅声望去,见高墙外的一个大杂院门口,有个老头

  用竹竿挑着一挂燃爆的鞭炮。几个孩子围住老头,饶有兴趣地观望。她这才发现,

  那大杂院的对开院门上,贴着两个金色的双喜字。

  一辆黑色的、漆光多处剥落的小汽车,戴花披彩,像一只童话中的瓢虫,从

  街上笨拙地拐入胡同,缓缓行驶。

  汽车在贴有喜字的大杂院门口停住,从院里涌出一群男女,其中一个打开车

  门,请出身着西服的新娘子来。于是两个手捧点心盒的小女孩就从盒里抓出一把

  把彩纸屑,向新娘子劈头盖脸乱抛乱撒,一时间满空散紫翻红,碎瓣飞舞。

  人们乱乱哄哄热热闹闹地簇拥着新娘子进院去了,只将司机和他的车撇在院

  外。司机厌烦地拂去身上的细碎纸屑,从车头上一把扯下红花彩条,毫不惋惜地

  扔在地上,钻进汽车,开车走了。

  她忽然想到,就要过新年了。这个日子,是个结婚的好日子。

  新婚燕尔加上新年快乐,那将会是一种什么体验什么心境呢? 但愿自己也能

  选择一个好日子结婚……

  这个想法使她不禁苦涩地笑了一下。

  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立着,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想用这种自我催

  眠的办法,摆脱有关结婚的系列念头,却不能够。这念头像一只蜜蜂或蝴蝶,一

  嗅到思想花朵的芬芳,就围绕着不肯飞去了。她只有听凭欲望的风筝,将自己升

  上幻觉的高空。她心驰神往,仿佛自己悠悠地飘下了阳台,飘人了那个门上贴着

  金色喜字的大杂院。她恍然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新娘。而新郎是谁呢? 怎么会是

  他呢? 怎么会是那个北京小伙子王亚军呢? ……

  那是她当上教导员不久的事,全营连以上干部在于训队集训期间,她任集训

  队队长,五连副连长王亚军任集训队副队长。他和她互相配合得很好,他很尊重

  她。她生了几天病,他徒步来回走了一百多里,回连队为她取了两袋北京寄的麦

  乳精。

  集训结束后,他单独找到她,对她说:“教导员,配合你工作这一个月里,

  我增加了不少工作经验和组织能力,现在就要分手了。

  我想和你谈谈,一块儿往山下走走好么? ……“

  她以异常庄重的表情瞧着他,似乎对他的话进行了一番很严肃的思考,才点

  了一下头。她本愿放下一位女教导员的不苟言笑的架子,却放不下来。她无论如

  何也想象不到自己那张脸当时在他看来是多么呆板多么冷峭。

  她和他肩并肩沿着雪径信步走下山,走入了一片柞树林。说不清是他引导着

  她走到了那里,还是她引导着他走到了那里。柞树枝扯住了她的头巾,她差点摔

  倒,他急忙扶住了她。仿佛在那一时刻,他们才同时发觉走入了林中。他们离干

  训队的营房已经很远很远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神态都有些不自然起来。女教

  导员和一位年轻的副连长,避开人们,来到柞树林中,若被谁发现了,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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