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 柞树林显然不是谈工作的最好地方。当时她忽然想起了中学时代班里
几个男同学编的下流的顺口溜:“一男一女,走在一起,旁边无人,钻进树林…
…”
“我们到公路上去吧! ”她急促地说了一句,就撇下他,大步匆匆地朝林外
走。走到公路上后,她四周嘹望,并没发现一个人影,怦怦跳动的心才渐渐安定。
他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跟到公路上来了。他站在她对面,默默地注视着她。
他的胸膛在黄棉袄下起伏着,他的目光是火热的。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要求自己低下了头去。
她感觉到他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猛地抬起头,后退了一步,声色俱厉地说
:“不许这样! ”
他却只不过是从她的头巾上摘下了一片枯叶。
13
“我觉得,你还是很有工作能力的,对任何工作都充满热忱,也很认真,只
是,有时看问题不够全面,爱急躁,爱发火。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政治路线确
定以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毛主席还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我听到有的同志背后反映,说你有点翘尾巴了。比如那一次,因为食堂晚饭开
迟了,才耽误了许多同志的集合时间,可你……”
这番话她早已对他说过一次了,他也很诚恳地接受了她的批评。她明明知道
他此时此刻希望听到的不是这样一番话,她明明知道他急切地激动地期待着她说
的完全是另外一些话。她明明从他脸上看出来了,她说的话,他一句也不感兴趣。
一句也没听进去。而她,却偏偏说的是那些话,说的是完全不必走出这么远,避
开人们说的话! 她当时真是暗暗恨透了自己啊! 她摆脱不了政治思想工作者那种
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口吻。仿佛不用这种口吻说话,她就不会说话了似的。她
心里也明明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哪怕自己什么话都不说,只默默地望着他,
哪怕也不必望着他,只默默地垂下头去,将倾吐内心话语的时机转让给他,对他
都会意味着是一种平等的感情上的回报。可是她偏偏好像一个感情方面的吝啬鬼,
一头冷血动物,什么也不给与,什么也不回报。她也明明白白地看了出来,他内
心里当时是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多么严重的伤害。
而她却仍要喋喋不休地继续说下去:“你是知青副连长,你们连是五好连队,
你肩上的担子不轻的。一个连队各方面的工作有无成绩,首先取决于这个连队的
知青工作开展得如何。因此你更要积极主动地配合连长和指导员,在狠抓知识青
年扎根边疆的政治思想工作方面……”
她的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无比正确,但就不是她想说的话,他想听的话。
“谢谢你教导员同志,我将永记你的批评帮助! ”他突然打断她的话,猛转
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直望着他走上山顶……
以后,她到五连去过几次,每次见到他,他对她的态度,总比她还严肃。并
且总说这样一句话:“请教导员批评帮助! ”每次她都伪装得非常镇定地咽下这
种当面进行的,只有她和他内心里明白的报复。她也曾想寻找机会向他解释,但
始终鼓不起勇气,也没有寻找到那样的机会。即使有机会,她又能主动对他如何
解释呢? 解释什么呢? 误会? 是他对她的误会? 还是她对他的误会? 他并没有明
确向她表露过什么啊!
不久,五连和另外的两个连队,全体调到别的团去了。从此她再没见到过他,
也再没听到过他的什么情况……
他如今怎样了呢? 返城了? 还是留在北大荒了? 结婚了么?
和一个什么样的姑娘结婚了呢? 漂亮的还是不漂亮的?
时隔多年,她内心里竞还保留着对他的记忆,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她忘不
掉他步行一百多里地为她从连队取回两袋麦乳精这件事。至今回想起来,淡淡的
感伤和惆怅之中,她的心灵还体会到一种消亡了的柔情,一种冷冽的缠绵,一种
仿佛被捂盖着的馨香。
她想:但愿人的头脑能够更长久地保留这样一些记忆,哪怕仅仅是一些记忆
的碎片。它在人心灵空荡的时候,毕竟能给人带来一些小小的慰藉啊!
她觉得有点冷了,裹紧了一下大衣,并翻起了大衣领。
那朵被司机扔在雪地上的,完成了短暂的喜庆使命的红花,刮到了另一个院
门外。恰巧有一个人端着盆站在院内,哗地一声,从院内泼出一盆脏水,泼在红
花上。于是它顷刻就冻在路面上了。
两条红纸,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像它的两条手臂在舞动挣扎。
小汽车已经快开出胡同去了。她的目光追望着它,发现胡同的另一头,迎着
汽车走来了一列行人,一列三个人组成的横队。其中两个,抬着一架花圈,一架
全白的花圈。她一眼便看出,那三个人,都是北大荒返城知识青年。抬花圈的两
个穿着破旧的黄棉袄,另一个穿着同样破旧的黄大衣,一颗扣子也没扣。也可能
那大衣一颗扣子也没有了。他们都戴着兵团发的那种羊剪绒的棉帽子。
他们帽子上肩上落了厚厚的雪花。可以判断,他们抬着这架花圈已经走了很
久。
雪,依然纷纷扬扬地飘着。路面上的雪已半尺多厚。他们,在这条小胡同的
雪路上,踩出了第一行深深的足迹。他们的步子虽然迈得很大,但行进的速度却
很缓慢。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特殊,与其说那是一种悲哀,毋宁说是冷漠的。他
们的出现,使这条热闹了一小会儿又寂静下来的胡同,增添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
氛。他们缓慢地,肃穆地,似悲哀实则冷漠地向前走着,走着,走着,仿佛踏着
一支无声的哀乐的节奏。
不可思议……
她想,城市就是这样地不可思议! 一阵结婚的鞭炮声后,竞引出了一架缟素
的花圈! 这便是城市的生活色彩,它将幸福和死亡随心所欲地同台公演!
缓缓行驶的小汽车继续往前开,不停的喇叭声催促那三个人让路。但他们似
乎压根儿没听见,仍然迈着那种缓慢的肃穆的步子往前走。车与人,终于相遇了。
车,不得不停下了。人,也不得不停下了。车与人僵持着。那三个人,毫无让路
的意思,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放下花圈,如同一组雕塑。
他们可能就会吵起来,甚至动手打起来。在大返城的日子里,她曾亲眼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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