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丧失了理智之后干出过什么事! 而他们如今是变得太容易丧失理智了,一颗
小小的火星溅到他们身上,他们都会爆炸的。
不,我不能站在高处眼看着他们闹起一场什么乱子! 不能让这三个玷污了二
十几万本市返城知识青年的声誉! 声誉对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来说,目前是太
珍贵太重要了! 一种责任感,一种并非昔日教导员的责任感,而是今天一个返城
知识青年的强烈自尊心理,促使她急转身离开阳台。
她忘记自己穿的是高跟皮靴,下楼时扭了脚,险些从楼梯上跌下去,幸亏双
手抓住了扶栏。
给父亲开车的郭师傅正好走上楼,打量着她,好奇地问:“嚯,认不出来了,
这是要到哪儿去呀? ”
“出去走走。”她双手仍不敢离开楼梯扶栏,半侧着身子,一级一级往下走。
一只靴子的高跟一踏实,那只脚腕就疼一阵。
郭师傅跟下了几级楼梯,问:“扭脚脖子了? ”
她狼狈地“嗯”了一声。
“那还出去? ”
“你别管我。”
“要是想散散心,我开车带你在市里头兜一圈? ”
“难道市长同志为此从没批评过你吗? ”她抢白了他一句。
“你扭脚脖子了么! ”郭师傅嘿嘿笑着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她火了,瞪着他厉声说道:“别把我当成我弟弟或他那个瓷娃娃,我可不喜
欢别人跟我油嘴滑舌的! ”
郭师傅一怔,知趣地将身子闪开了。
她忍着疼,故作一种从容不迫的样子,昂然下楼而去。
走到楼外,身体失去了楼梯扶栏的支撑,有些不敢再向前迈动脚步了。
他妈的这高跟!
她由恼火而发狠了。她向前轻轻滑动步子,移到楼外阳台的一根水泥柱子旁,
双手扶着它,踏下一级台阶,高甩起一条腿,使劲朝台阶的坚硬棱角踢去。
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那只靴子的高跟就掉了下来。
他妈的样子货!
她甩起另一条腿,照样又是一脚踢去,第二只靴子的高跟也遭到了同样下场。
她觉得自己顿时矮了一截,同时获得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感。
她想:这种感觉就对劲了。一瘸一拐地跑出院子,绕过高墙,向那条胡同跑
去。
跑入胡同,见司机正站在车旁,对那一组送花圈的“雕塑”指手画脚,斥骂
不休。
一组“雕塑”岿然不动。
待司机骂够了,“雕塑”之一才动了起来。动的是穿破旧黄大衣的那一个。
他的身体缓缓向右侧转,同时缓缓抬起一只手臂,然后猛地转正身体,向司机当
胸一拳。
仿佛一组分解动作,司机的上半截身子躺倒在车头上。
两个抬花圈的,仍抬着花圈,仍一动也不动。好像他们果真就不是人,确是
雕塑。
司机也是个小伙子,当然不甘吃亏,转眼就扑了上去。
两个抬花圈的,同时后退一步,分明是怕被两个打架的撞坏了花圈。他们立
刻又变成了“雕塑”,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他们的伙伴和司机打。
“住手! ”她喊一声,跑到了他们跟前。
14
穿黄大衣的首先住手了,因为司机已仰面朝天倒在雪地上。
她对他训斥:“人给车让路,这是起码的交通规则,你们也太横行霸道了! ”
他乜斜了她一眼,对她的话毫无反应,又用冰冷的目光虎视眈眈地钳着司机。
他虽然比司机矮半头,但从他的脸上,从他的眼睛里,从他整个人身上充分显示
出来的那种令人感到十分可畏的,预备痛痛快快大打出手,借以发泄胸中什么郁
积仇恨的气势,显然对司机产生了比铁拳更疹人的威慑。
两个抬花圈的,始终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但那种冷峭的沉默更加显得咄咄
逼人。他们那种沉默意味着严厉的无声警告:识趣点,要是惹得我们放下了花圈,
那可就有你的好果子吃了!
司机爬起,胆怯地看了他们一眼,恨恨地说:“老子惹不起你们,躲得起你
们! 我忘不了你们的,后会有期! ……”
穿黄大衣的又向司机跨近一步。
她插身于二人之间,大声道:“你太野蛮了! ”
司机慌忙钻人车,将车向后倒去。
穿黄大衣的微微眯起眼睛,不屑一顾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
她这时才发现,花圈的一条挽联上写的是:兵团战友徐淑芳千古。另一条上
写的是:兵团战友王志松哀挽。
她的眼睛不禁瞪大了。
徐淑芳? ……这个名字有些熟啊! 对了! 她想起来了,在她那个营,五连饲
养班,有一个本市的女知青,名字就叫徐淑芳。一年半以前,那个徐淑芳顶替她
男朋友的返城手续返城,团里认为这是违反原则的,不批。是她多次向团里打报
告,多次亲自到团里各方面疏通,好不容易才为徐淑芳拿到了准迁证。记得当她
将准迁证交给徐淑芳时,徐淑芳哭了,对她说:“教导员,你是营干部中最好的
好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
徐淑芳的眼泪,徐淑芳的话,当时曾使她这位教导员受了多大的感动啊!
“好干部”,这样的话她已经听腻了。但是“好人”两个字,却是她生平第一次
当面获得的评语。她甚至认为,“好人”两个字是包容一切内涵的,对世界上所
有人都不例外的最高评语。
徐淑芳还对她说:“教导员,我返城后一定经常写信向您汇报我在城市的工
作和生活情况,不管我的处境怎样,任何情况下,我都绝不会丢咱们北大荒知识
青年的脸! ……”
这些话,她今天回想起来,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徐淑芳后来却一封信也没有给她写过。
是重名? 还是同一个人?
她不由得指着花圈向他们问道:“这个徐淑芳,是三师二团七营五连饲养班
的知识青年吗? ……”
他们,默默地,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审视着她,不回答她的问话。
她觉得他们都很面熟,难道都是她那个营的战士?
他们对她的冷漠使她简直无法忍受。她暗想:如果我穿的不是呢大衣,不是
棕色皮靴,而是棉兵团服,大头鞋,他们怎么会用这样一种目光瞧着我? 幸亏靴
子的高跟被踢掉了,否则我将会在他们面前感到无地自容的。
“我……我也是从北大荒返城的知识青年……”她几乎是怀着无比羞愧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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