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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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向他们声明。她本还想说一句:“我是二团七营教导员。”但话到舌尖,又

  卷回去了。她明白,这样的身份,在这种情形之下,也许不讲更为明智。

  他们的脸上,除了无动于衷的冷漠表情之外,又呈现出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她的声明并未起到她所希望起到的作用,并未能将她自己向他们那一方推近,

  也并未能将他们向自己这一方拉拢,反而在他们身上产生了相反的作用。他们仿

  佛视她为一个多年前就早已通过某种不正当的,甚至是不光彩的,可耻的手段达

  到了返城目的,如今在城市如鱼得水,混得非常得意的女知青了。她知道某些女

  知青当年为了达到返城目的付出的都是什么。她也知道知识青年们把她们称作什

  么——“乘海盗船返城的姑娘”,浪漫而具有惊险意味的说法,它的副标题是—

  —出卖肉体。

  她真想对他们大喊:“我不是! 我毫无魅力,难道你们眼睛瞎了?!……”

  她承受不住他们的目光,转身朝汽车看去。胡同太窄,参差不齐的院落使它

  更加窄。小汽车像一只倒行的蜗牛,速度非常之慢,还没有退出十米远。

  “教导员同志,请您也让开路! ”

  穿破旧黄大衣,打了司机的那一个,粗野地瞪着她,用冷冰冰的口吻说出礼

  貌之至的话。潜台词是——好狗不挡道!

  果然是七营的战士! 也许和徐淑芳是一个连队的吧? 她怎么死了呢? 可怜的

  徐淑芳! 而他们竟敢如此轻蔑几天前还是他们教导员的自己! 如果是在北大荒,

  她一定要让他们明白,亵渎教导员的尊严该受什么惩罚!

  然而她默默地让开了路——历史在今天改变了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此刻她

  只不过是一个挡住了他们去路的女人罢了!

  他们撇下她,一前二后,呈三角形队列,又踏着无声的哀乐行进。

  他们步行的速度要比汽车倒退的速度快,当他们与汽车之间的距离由十米缩

  短至二米左右时,他们不再超越这个距离了。

  小汽车被他们一尺尺逼退着。

  她跟在他们身后走,好像变成了这个队列的一员。

  车轮碾过那朵冻在路面的红花,将它碾扁了,碾脏了。他们的脚,一双穿大

  头鞋,两双穿棉胶鞋的脚,也从它身上踏过。她怀着怜悯看了它一眼。在她眼中,

  它仿佛刚才还具有生命,而现在已经死了。

  他们走至贴着金色喜字的大杂院门外,前导者站住了,两个抬花圈者随着也

  站住了。

  小汽车终于退出胡同,司机从车内探出头,喊:“浑小子们,你们他妈的怎

  么没死在北大荒啊?!”

  他们仿佛没听见,两个抬花圈的看着那个穿黄大衣的,穿黄大衣的仰头望着

  门牌号。

  院内比胡同的路面低很多。院门后有一道土岗,起到阻挡雨水灌人院内的堤

  坝作用。院内人家不少,房子低矮破旧,门户多而杂乱。院中央搭起了一座席棚,

  席棚下垒了一台灶。灶口火光熊熊,棚下热气腾腾。一个穿件褪了色的蓝套头球

  衣的小伙子,正从沸锅中提起一只鸡,不在行地拔鸡毛。她从阳台上看见的那几

  个孩子,以观魔术那种浓厚兴趣,在灶旁围了一圈。那小伙子一手倒提两只鸡爪

  子,另一只手一根一根地往下拔鸡毛。好像对付的不是鸡,是刺猬。他手上似乎

  涂了胶,拔下的每一根鸡毛都粘在手上,直往围裙上抹。拔一根,抹一次,脏围

  裙粘满鸡毛。院内弥漫着荤腥味,她一阵恶心。

  新房在院子最里的一个角落,两个门斗挤住一扇倾斜的窄门。

  门上不但贴着金色喜字,两侧还贴着喜联。上联:男才女貌天生一对;下联,

  亲爱和睦地产一双。横批:妒极羡煞。

  新房内传出一阵阵劝酒声,祝贺声,划拳声。

  她站在阳台上时对“结婚”两个字产生的种种神秘而幸福的想象,被眼前所

  见耳边所闻抹了一层滑稽色彩。

  女人要结婚,是因为到了不知该将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年龄

  ——她想起了小周说过的这句话。

  拔鸡毛的小伙子快活得像他自己是新郎一样,一边拔,一边念念有词:“拔

  萝卜,拔萝卜,拔呀拔呀拔不动……”逗得孩子们嘻嘻哈哈。

  忽然孩子们都不笑了。

  小伙子感觉到气氛不对,抬起头,一时间提着鸡怔住,呆呆望着她和他们。

  他们中的一个,穿黄大衣的那一个,上前一步,冷冷地,几乎是用命令的口

  吻说:“通告一声,我们讨杯喜酒喝。”

  小伙子的目光已注视在花圈上,听了对方的话,将还没对付完的鸡放在锅台

  上,问:“这花圈……”

  “关你什么事? ”“黄大衣”的口气仍那么冷。

  “花圈上写着我嫂子的名! ”小伙子瞪起眼睛来,脸也涨得通红。

  “原来如此! ”“黄大衣”冷笑道,“那就把你新嫂子请出来,我有话对她

  讲! ”

  “放你妈的屁! ”小伙子从锅台上操起一把剔骨尖刀,从席棚下跃出,声色

  俱厉地说:“你们存心来闹事的啊! 告诉你们,我们郭家兄弟不是好惹的! 聪明

  点,就把花圈扔到院外去,喜酒管够你们喝! 不聪明,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

  出来! ……”边说边晃着刀,预备展开一场恶斗的样子。

  她看出来,他有点跛足。

  “黄大衣”谨慎地保持着冷峭的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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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抬花圈的,见对方手中攥着尖刀,一脸恶色,彼此示意,轻轻放下花圈,

  同时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护在“黄大衣”身旁。

  “放下刀子! 你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她劝阻小伙子。

  “好哇,还跟来个哭丧的! 溅你一身血就有你哭的机会了! ……”他用另一

  只手凶狠地推开她。她趔趔趄趄倒退数步才站稳。

  “黄大衣”说:“别拿刀吓唬人。它要渴了,先喝的肯定是你的血! ”

  几个孩子跑入新房。人们从狭窄倾斜的门内一拥而出。

  这小院顿时被双方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所笼罩。

  “立伟! ……”一个人大步走到小伙子跟前,从他手中夺下刀。

  将他推到了席棚底下。这人的身材,比“黄大衣”高不少,也强壮许多。一

  团绸布小红花——新郎的标志,别在的卡中山装上兜盖上。

  新郎朝花圈看了一眼,随后一一打量三个不速之客,不卑不亢地问:“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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