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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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口,悠悠地吐出,问守义:“又一个半月没照面儿了,近来怎么样? ”完全是

  一副老首长对当年的小勤务兵说话那种口气。

  在守义家,只有在守义家,严晓东才能找到一种优越的自我感觉。守义妈敬

  着他,守义敬着他,小曲敬着他,他自己更加敬自己。

  倒不因为他成了阔佬,因为他和守义的情谊。也只有在这个家庭,他才能感

  到如今世上还有钱所不能取代所打不倒的情谊存在。在城市,在八十年代,人寻

  找到这种亲情太不容易了。观念的嬗变远比金钱对人的摆布更放肆。这是古老文

  明对所谓当代意识付出的代价之一,也是当代人面临的痛苦之一,当代人只有乞

  灵于那样一句话——“习惯成自然”。人类在自己的心路历程中什么都能习惯,

  这乃是上帝赋予人类的最宝贵的本能。人类在不甘于习惯时的一切努力一切作为,

  即或最崇高的努力和最伟大的作为,所换取到的,最终仍是并且必然是接受另一

  种新的观念。

  某些人无缘无故地恨他,希望他哪一天以哪一种罪名锒铛入狱,被从南岗区

  那幢局级干部的住宅中驱赶出来,家产充公,十四万存款没收。他果真有那么一

  天的话,他们会拍手称快的。他太知道这一点太清楚这一点了。一想到某些人无

  缘无故恨他,他就悲伤,就喝酒。无缘无故的恨,他不知怎么去消除。

  只有守义全家不把他当“二道贩子”看待。他们从不问他买卖方面的事儿,

  一次也没有当着他的面说过“缺钱花”或“手头儿紧”

  之类的话。他明白,这一家人家,是极其珍重他和他们的情谊的,唯恐钱这

  个字玷污了他和他们的情谊。这情谊不仅是他和守义在北大荒十一年中结下的,

  更是在他和守义共同经历过的那段艰难的待业时期深化的。他那个社会圈子使他

  认为,“情谊”两个字现如今已带有了极浓厚的商品色彩,是可以到处买进和卖

  出的。倘标价,则应分“内部价格”、“外部价格”、“批发价格”、“零售价

  格”、“议价”、“黑价”、“处理价”、“试销价”。像自由市场的菜价似的,

  一天一个价。所以他极看重自己在姚守义家感受到的这份儿情谊,这份儿情谊乃

  是他过去的经历过去的生活对他的一点儿遗赠。

  在他自己家里也莫如在守义家里愉快。母亲常用不安的话告诫他:“儿啊,

  你千万别做下什么犯法的事儿呀! ”父亲则常用老牧羊犬看一只狼狗崽子那种怀

  疑的眼光看他,似乎早已从他身上嗅出了杂种的气味儿。而他却没有任何办法能

  使父亲对他完全放心,相信他是一个好儿子。

  “什么怎么样? ”守义反问,陪他吸烟。

  “工作,生活,各方各面呗! ”他喜欢扮演关怀者的角色,这种角色使他对

  做人充满实实在在的自信。

  “还好。”守义淡淡地回答。

  “碰到什么难事的话只管对我说,不对我说你还对谁说? ”

  “我能碰到什么难事儿? ”守义微微一笑。

  “没跟小曲吵架吧? ”

  “吵是免不了的,两口子嘛。我们吵纯粹是闹着玩,吵过我哄哄她,就更亲

  爱了! ”

  这话使他心里顿生嫉妒。他非常希望自己能有个好老婆。气气她,再哄哄她,

  那是一种何等的乐趣? 钱多了,乐趣少了。他不明白自己的生活怎么会变成现在

  这样,富足而贫乏。要命的是他更不明白怎么改变自己目前的生活,好像问题并

  非出在钱上嘛! 他叹了口气。

  守义妈和秀娟一人端着两只盘子进屋,守义便掐灭了烟,将圆桌挪到屋地中

  间。

  秀娟放下盘子,说:“守义,你陪晓东先吃着吧! ”

  守义妈说:“秀娟,你也陪着吧。今天是你生日嘛,晓东是为你来的! ”

  秀娟笑笑,首先落座。

  11

  守义问晓东:“你先来啤酒,还是先来白酒? ”

  晓东说:“先来白酒,啤酒那是解渴的。”

  守义又问秀娟:“白酒你行么? ”

  秀娟笑笑:“行! ”

  “晓东,大娘听说这‘五粮液’也是好酒。亲戚送给你大爷的,你大爷想找

  你爸喝。我呢,藏起来了,就是为你留的! ”守义妈说着,弯腰从柜底下寻出一

  瓶“五粮液”,替他们开了瓶。

  守义斟满三盅酒,秀娟第一个举起来,注视着晓东说:“我和守义,论亲戚,

  不少,论朋友,只两个,一个叫王志松,一个叫严晓东。

  王志松自打结婚后,就再没来过。你严晓东呢,是拿棒子也打不走的自己人

  ! 我曲秀娟活了三十三岁,第一次做了七荤八素像模像样地过生日。。几年前我

  能想到自己会有如今这个小家庭吗? 知足者常乐。我对生活知足。今天咱们不谈

  国事,只谈家事,不扯政治,只叙友情。咱们干了! “

  晓东说:“对,不谈国事,只叙友情! ”

  守义说:“咱们这一代啊,聚一块堆,专爱谈国事,专爱扯政治,好像都有

  可能当上中央委员似的! 我看出一个中央委员就是咱们这一代的光荣啦! ”

  严晓东放下酒盅,拿起筷子刚欲夹凉菜,忽然想到了什么,用筷子点着姚守

  义问:“你猜我前几天遇到谁了? ”

  “徐淑芳? ”

  晓东摇头。

  “志松? ”

  晓东又摇头。

  秀娟性急地说:“别卖关子! ”

  “姚玉慧! ”

  “姚玉慧? ”守义将刚拿起的筷子轻轻放下,说,“自从八。年返城待业知

  青‘五一’大游行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一面,都快把她彻底忘记了。你在哪儿

  遇见她的? ”

  “公共汽车上。”

  “她在什么单位? ”

  “不知道。”

  “结婚了没有? ”

  “不知道。”

  “你们总得谈了些什么吧? ”

  晓东耸耸肩:“什么也没谈。”

  “这怎么可能呢? 遇见了,连句话都没说? ”守义疑惑了。

  “就是连句话都没说。我在通达街上了九路公共汽车后,见车厢中部有个女

  人怎么那么面熟啊,猛地认出来了,不是我们当年的营教导员么! 她发现我盯着

  她看,却好像没认出我,把身子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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