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挤过去跟她说话,挤不过去。我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可明明是她呀! 车
到了一站,我赶紧跳下去,从中门又上了车。我挤到她身旁,叫了声:‘教导员
! ’可她一点儿没反应,往窗外看。我想,今天真见了鬼啦! 难道世界上有第二
个姚玉慧? 难道我严晓东真变得使她根本认不出来了? 我不就是比过去胖了点么
? 你装不认识我,我也只好装不认识你啦! 你不就是市长的女儿么! ……“
守义说:“市长八二年就换了,她父亲离休了。”
“离休了? 那她姚玉慧更没什么了不起的了! 当过知青教导员也算资本? 这
年头,谁还照顾这点儿情绪呀! 你可以装不认识我严晓东,但我不能白在你身旁
多乘一站路! 我得让你心里知道我是认出了你的! 你们猜我怎么着? 我就哼歌。
哼‘兵团战士胸有朝阳’! 就算你姚玉慧真不认识我严晓东了,这首歌你总归不
会忘吧? 我一哼歌,车厢里许多人都朝我看。以为我不是个正经人,对身旁的女
同志存什么不良企图! 我才不在乎,哼我的! 你们猜她怎么样? 她干脆把眼睛闭
上了! 好像三天没睡觉的人乘车打瞌睡! 我想巴结你怎么着呀? 我严晓东返城待
业那么艰难的时期也没巴结过谁! 如今巴结你? 如今巴结我的人倒不少! 不就是
因为几年没见了,在公共汽车上偶然一见,心里觉得亲,想凑你跟前说几句话么
! 我这个气呀! 好,我还非叫你跟我说上几句话不可! 我严晓东就这脾气! 我他
妈的不哼‘兵团战士胸有朝阳’啦! 我踩她脚! 我穿的是皮鞋。新买的,鞋底儿
邦邦硬。她穿的是双布鞋,就是咱们上中学时女生们穿的那种,黑色的,快刷白
了,如今买都没处买那样一双鞋,真不知她为什么还没扔! 我的皮鞋就使劲儿踩
在她的鞋面儿上! 你们猜她怎么着? 她不睁眼睛! 她……她忍受着! 她宁肯忍受
着也不愿睁开眼睛认出我跟我说几句话! ……”
守义说:“不是她吧? ”
晓东一拍桌子:“若不是她,还不骂我呀! ”
秀娟瞅瞅晓东,瞅瞅守义,问:“就是你有一次跟我提起过的你们三营的教
导员? ”
守义点了点头,对晓东说:“接着讲啊! ”
晓东却吸起烟来。吸了几口,说:“我这脾气,当时能不恼火么? 我想,敢
情您在车上站久了,那只脚麻木了? 踩得又使了股劲了。能不踩疼么? 可她还是
忍受着,还是不睁眼。我觉得出她那只脚想挪动,可被我牢牢踩住了,她收不回
去,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下子酸溜溜的,并不是因为尴尬。你们想想,尴尬的
其实不是我,是她呀! 她装作不认识我这个当年的兵团战友,不愿睁开眼睛看见
我,跟我说话,想必她心里……总有她的……什么……我忽然觉得她真可怜啊,
忽然觉得我这不是明明在欺负她么? 我那只脚不由得放松了,不踩她了。过会儿,
车又到站了。我拍了拍她的肩,就下车了。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拍拍她的肩,
她仍不睁开眼睛看我一下……车上的人都对我怒目而视……从那以后,我还总想
到她。一想到她,心里就不是滋味……”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
“她……她变化大么? ……”守义郁郁地问。
“变化大。显老了,显老多了,也瘦多了。她当教导员的时候,浑身仿佛还
总有那么一股英姿飒爽的劲儿,是吧? 如今从她身上这股劲儿丝毫也看不出来了。
剪短发,守义,就是大娘剪的那种短发。现如今,城市里三十多岁的女人哪有剪
那种短发的呀! 大热的天儿,穿一条黑长裤,一件白小褂。浑身上下,除了黑白
两色,就没别的色彩啦! 如今什么年头? 讲流行色! 讲女人四十一枝花儿! 自由
市场上那些三十多岁摆小摊的女人,一个个打扮得也比她鲜艳啊! 有一部美国片
子《蝴蝶梦》,你们都看过没有? 对,她像《蝴蝶梦》中的那个女管家……”
秀娟将晓东的筷子递给他,抗议地说:“你嘴上积点德,别作践我们女同胞
! ”
晓东分辩道:“我不是作践她啊! 我是同情她,可怜她。说心里话,我还真
想找到她家门儿上去,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我严晓东能为她姚玉慧效劳的事儿。
她若肯开诚布公,只要说出一个‘有’字,我严晓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瞒你
们,我如今有了十四万! 可十四万没给我带来太多的快活! 我活得也够累的! 你
们信不? 若我的十四万能使别人活得一辈子幸福,我双手奉献! 你们信不? 当然
得是我心甘情愿给予的人! 比如你,守义,要不? 你说一个‘要’字,我不给你
我是孙子! 一万? 拿去! 两万? 拿去! 三万四万,晓东也舍得,拿去! 可我知道
你不会要,你清高。没什么情分的人我也不给,我犯得着吗? ……”
秀娟截断了他的话:“我看她也不会要你的钱。”
“谁? ”
“姚玉慧呗。你替她赴汤蹈火对她也没什么意义……”秀娟目光中流露出只
有女人对女人才可能的理解。
“是啊是啊,那当然。这一点我知道……”晓东嘟哝。
守义轻轻叹了口气。
“哎,你们怎么都不动筷子了? 别尽说尽说的啊,吃菜啊,怎么也都不斟酒
了? ……”守义妈又端上了一盘炒腰花。
守义便道:“咱们三个干一盅吧! ”
于是他们干了一盅。一时间沉默。往常,他们扯到政治话题,曾高谈阔论,
慷慨激昂,争辩不休过。姚玉慧不是政治,尽管她当年就是政治,但如今跟政治
不沾边了,政治不需要她了。他们也不需要教导员教导他们的思想了,却希望她
生活得好。看来生活和政治一样并不怎么宠爱她了。虽然他们都非多愁善感者,
还是替一个受过他们尊敬的女人惆怅和忧郁,各自在心里虔诚祝祷她幸福。
曲秀娟首先打破沉默,对严晓东说:“你也该结束光棍汉的生活了,你究竟
想找个什么样的老婆才称心如意啊? ”两盅酒使她的脸微红了。
“漂亮的! ”严晓东回答得很干脆。
秀娟哈哈大笑:“那并不难找哇! 如今漂亮姐有的是嘛! 热闹大街上走着,
一眼望过去,准能发现好几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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