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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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化,快厚到窗台了,结籽的蒿草刺透肮脏的雪被。

  几只麻雀在雪上打滚,啄食草籽。

  “你也有权做他的母亲。”

  “妈妈抱,妈妈抱……”宁宁迈着令人担心的步子向她走去。

  她急忙又抱起了宁宁,同时问:“那么谁来做他的父亲? ……

  他不能没有父亲……“

  “你给他找个父亲吧! 趁他还不太懂事儿……”

  “你以为我那么快就能忘掉一个人? 我们这是在谁家里说话? ……”

  沉默一下子扼住了他的咽喉。

  “宁宁很快会依恋另一位妈妈的。”

  “……”

  “他的记忆中不该留下任何对自己身世的疑点,这是我们共同的义务。”

  “……”

  “你抱他走吧! ”

  他便无言地从她怀中抱过了宁宁。

  “宁宁有个不好的习惯。”

  “什么习惯? ”

  她欲言又止。

  “告诉我。我帮宁宁改。”

  她脸红了。垂下目光说:“不是你能帮他改的,让吴茵帮他改吧! ”

  他望了她片刻,抱着宁宁走出去了。

  “妈妈,妈妈,妈妈……”

  宁宁哭叫。

  2

  他任凭宁宁哭叫,只管往前大步走。宁宁激怒了,两只小手左右开弓,啪啪

  打他的脸。他任凭宁宁打,心里说:“打吧,儿子。打吧! 爸爸可是第一次惹你

  哭,是为你将来好……”

  宁宁对自己最初安身立命的地方丝毫没印象了。宁宁对小姨完全陌生了,根

  本不让她抱。而对吴茵,不知为什么,则怀着一种本能的敌意。在这两岁孩子面

  前,吴茵诚惶诚恐,举措笨拙,不知如何能讨宁宁欢喜。

  “这孩子有个坏毛病……”

  夜里,吴茵告诉他时,他想起徐淑芳的话,问:“什么毛病啊? ”

  “他……他得捂着我……才能睡……”

  “捂着你? ……”他越加糊涂。

  “傻瓜! 捂着我……咂咂! ……”

  她怪羞。

  “孩子么! ……”他不以为然,将她一只手放在自己胸上,握着,抚摸着。

  心里充满甜蜜。有妻子,有儿子;完整的家,完整的生活。他想,够了。再有正

  式工作,他对生活便别无企求! 像所有的那些返城知青一样,最初的艰难时日,

  他和他们对生活的要求那么简单,那么低。不是君子兰,是抓地草。草根着土就

  能活,抓住地皮活。

  公正地说,吴茵爱宁宁。但那种爱并不意味着是母爱。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

  能像爱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爱别人的孩子。这是女人德行上可以完成实际上做不

  到的事情。不是从自己的脐带剪断下来的生命,即使关心得无可指责无微不至,

  也还是不能使女人获得真正的母爱体验。吴茵对宁宁怀抱着满腔做一位好母亲的

  热忱。她从未讨好过谁,但她对宁宁却有一种讨好心理。为了使宁宁早日认可她

  是“妈妈”,她经常奉迎地向宁宁解开自己的衣襟,将宁宁的小手塞人自己怀里。

  那小手很放肆,它不只是捂着“咂咂”

  而已,它还玩弄。有时用手背摩擦,有时用指尖轻捻。即使这时,嘴里仍喃

  喃着:“找妈,找妈……”

  不良习惯是王志松母亲无形中给宁宁养成的。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宁宁一直

  跟老人家一块儿睡。那在孩子是本能,在老人家是最正常最自然不过的事儿。她

  的儿子小时候也有这习惯。老人家活着没想到,另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儿子的妻

  子,是否也会认为宁宁这习惯很正常很自然,是否也会很乐于接受。

  在宁宁那单纯的“自我中心”的情感世界里,已经先人为主地印了一位母亲

  的形象。不是吴茵,而是徐淑芳。儿童的情感世界太小太小,容不下两个“妈妈”。

  一旦有了一个“妈”,一万个给他慈爱的女人永远是一万个给他慈爱的女人,不

  是“妈”。“妈”之所以可亲,因为她是儿童认识的第一个良友。

  吴茵不是第一个。尽管这不是她的过错,尽管她多么遗憾自己不是第一个,

  尽管她想要弥补这一遗憾。对宁宁说来,她似乎永远不是第一个,他似乎也永远

  不可能彻底忘掉第一个。何况母爱不单单是热忱,更是特权。孩子淘气打孩子一

  巴掌,孩子任性训斥孩子几句,孩子哭了不理睬孩子,被孩子缠烦了而推开孩子

  作嗔怒状……没有与孩子的这种关系,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便是不自然的,不真

  实的,本质便不同于母爱。这对孩子方面倒不见得是一种情感亏损,而对女人却

  是大的不公平。母爱的内容至少包含着三分之一的特权。吴茵自己首先惭愧地从

  心理上放弃了这种特权。

  桌上摆着引起宁宁兴趣的种种东西:工艺台笔、闹钟、绢花儿、一套漂亮的

  茶壶茶碗,一排胖乎乎的小泥俑……

  宁宁总闹着要到桌上玩。

  她为了使他感到亲近,卑恭地满足了他的愿望。结果是:他将台笔折下来了,

  将闹钟摔坏了,将花瓶搬倒砸裂了桌子上的玻璃板,将小泥俑塞到茶壶中泡成了

  泥浆……接着又对电视机天线产生了强烈的破坏欲……

  她想跟他讲道理,他不懂。她想从他手中夺走不该当玩具的东西,他大发脾

  气。她想将他抱下桌子,他哇哇号哭。他一哭,就想起他的“妈”,就泪流满面

  地可怜地表述他的委屈和愤懑:“家家,家家,找妈,找妈……”

  这孩子是悲亦思“蜀”,乐亦思“蜀”。

  吴茵便更惭愧了,常常慌乱起来。慌乱之中急急忙忙解开自己的衣襟……

  慌乱什么? ……究竟慌乱什么? ……

  王志松并非没观察到过这一点,却不理解。有时竟觉得好笑,加以揶揄。

  她只有红了脸默认自己是不及格的母亲。

  在吴茵思想深处,宁宁不仅是一个两岁的孩子,更是一个“联盟”的“盟主”。

  一个道义、责任、天良和品德的“联盟”的“盟主”。

  正因为他幼小,他才拥有调遣某一方面或这几方面同时对她进行裁决的理由。

  知道这个捡来的儿子是自己和丈夫爱情天平上的一个很重要的砝码。知道自己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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