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捡来的儿子爱得深或不深,影响着决定着夫妻之间感情水库的水位。是的,
是水库。必定是水库,而不可能再是江河湖海。婚前与婚后,是男人与女人的爱
之两个境界。无论他们为了作夫妻,曾怎样花前月下,曾怎样海誓山盟,曾怎样
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曾怎样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眉目含情蜜语甜言,或曾怎样同
各自的命运挣扎拼斗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不顾前程不惜身败名裂,一旦他们真正实
现了终于睡在法律批准的一张床上的夙愿,不久便会觉得他们那张床不过就是水
库中的一张木筏而已。爱之狂风暴雨、闪电雷鸣过后,水库的平静既是宜人的也
是令人感到寂寞和庸常的。
吴茵对第二次结婚所抱的希望是过于美好也过于天真了。王志松带给她一种
新命运,但并没有带给她一种新生活。不,应该说他带给了她一种新生活,可不
是她所向往的那种新生活。
我向往的新生活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她常暗问自己,却回答不了自己。
她不知道,不明确。那是朦朦胧胧的云锁雾罩的时现时隐似有似无的一种憧
憬。她决定将自己的命运之绳和他的命运之绳结在一起之前就不甚明确。她原以
为生活在一起后自然便会明确了。但生活在一起后倒更不明确了,更迷茫了,甚
至可以说是糊涂一团了。
反正不应该是眼前这样一种生活才对。
眼前的生活是匆匆忙忙地上班离家,急急切切地下班回家。
做饭洗衣服哄孩子。孩子刚拉了又尿了又磕了又碰了又发烧了又不吃饭了王
志松又批评了又埋怨了。烟囱堵了煤烧光了木柴被雨淋湿了菜窖塌了王志松说这
一切只有星期日才能解决。说他已经为宁宁生病请过两次事假了不能再请事假了
否则他这个月的奖金全没了! 米生虫了油瓶空了她也星期日才有空儿去买米买油。
她也因为家务请过两天事假了不能再请事假了否则她这个月的奖金也全没了。
其实凡食人间烟火之人,其生活本质都是庸常的。庸常是生活的颠扑不破的
大规律。在这连天接地的颠扑不破的大规律的覆盖下,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祗们的
日子也是庸常的。能超脱于凡人的大概也只有一点——不需要钱。
而他和她都不能不十分看重钱。
他每个月才能拿回三十六元,多一分也不给。人家明知他一时也难再找到活,
爱干不干,不干雇别人。她的基本工资是五十四元几毛钱。由记者到印刷工人,
地位低了,工资也低了一级。
她一天天变得爱叨叨了牢骚无穷了不整洁了丢三落四了心烦意乱了愁眉苦脸
了,连坐在沙发上看一会儿书的闲空儿也难得有了……
再说家里没沙发。没录音机便也没音乐。电视是九寸黑白的,图像不清,竖
起了室外天线也没用。
她所面临的生活最初是贫穷和寒酸的庸常的实实在在的贫穷实实在在的寒酸
实实在在的庸常。
庸常得累人。
烂漫的憧憬被撕下了华丽的外衣。
生活向她龇牙咧嘴作鬼脸幸灾乐祸得意于她的惶恐和茫然。
王志松活得比她还累。但他累得高兴,累得如愿以偿,累得仿佛浑身有使不
完的劲儿,累得那么得天独厚似的。他常常冲动地表达出内心的甜蜜,内心的幸
福,内心的满足。他常常说一切甜蜜一切幸福一切满足都是她带给他的。
只有这一点安慰着她。否则,她会认为眼前的生活与从前的生活没什么两样。
不过一种生活丑恶,一种生活俗恶。一种生活丑,而涂脂抹粉;一种生活俗,而
掺着些微愉悦。连些微的愉悦也落着一层俗的灰尘。
她的新生活的的确确是俗生活,比一般俗生活更俗的大量地消耗人生活热情
的俗生活。一代返城知青的最初的新生活不可避免地命中注定地是最俗的生活。
在这个最初的俗生活阶段,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没有明确的目标、没有诗情画
意;是工作问题第一,住房问题第一,钱第一。
吴茵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这种生活消耗干瘪了。
而比起来他们还算不错的,毕竟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毕竟有房子住,毕竟她
有正式工作。
浪漫的富于幻想的追求性格强烈的经常思考所谓价值观念的书卷气十足的吴
茵,对一个返城知青的最初的庸常的俗而又俗无法超俗脱俗的生活缺乏精神准备
和心理准备。
连爱也变得时有时无,似有似无了。
别了“松”,别了“茵”;代之以“哎”和“喂”。
3
可她原想象生活在一起后应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笑可慰人嗔能代语心有灵犀
一点通起码牛郎织女式的。他却并非她所想象的“牛郎”,倒有几分像美国西部
小说中不顾前不虑后的“牛仔”。每天夜晚,他将一柄锋利的匕首插在腰间,刹
刹皮带,照例说一句:“我走了。”就走了。这也叫上班! 她替他提心吊胆,常
做噩梦。惊醒了还要瞧瞧宁宁是否尿了被窝。
有次她对他说:“别去打更了……”
他却瞪她一眼:“一个月三十六元钱,别去谁给? ”
“求求人再换个临时工作吧……”
“求谁? ”
“我怕……”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
“万一……”
“万一是命。”
他如此这般轻描淡写地回答后,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假如哪一天我真被
歹徒杀了,你一定要把宁宁再送给她! ”
她明白他说的“她”是谁。
他的话深深刺伤了她,他走后她痛哭一场。
爱被庸常的俗生活侵蚀得锈迹斑斑,使她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危机。她亦难能
做“织女”,连做贤妻良母的自信也动摇了。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单独和宁宁在一起过。宁宁身旁总无时无刻地维护着四个
大人:丈夫、徐淑芳、另外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和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当初你保证过,要像爱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爱他! ”丈夫这么说。
“你不会成为好母亲。你不如我,所以宁宁想我。”徐淑芳这么说。
“别对我儿子板起你的脸……”那个不相识也不相干的男人这么说,戴着灰
白色的面具。
“你们自己情愿的……”那个不相识也不相干的女人这么说,也戴着面具,
也是灰白色的。面具上只有一张嘴,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洞。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