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荡的时候,随之跳跃,互相磨擦。在互相磨擦中遍体鳞伤,在它停止的时候随
之停止。只有停止了下来才感到疲惫,感到晕眩,感到迷惑,感到颓伤,产生怀
疑,产生不满,产生幽怨,产生悲观。而当它又震荡起来的时候,又随之跳跃和
磨擦。在跳跃和磨擦着的时候,认为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盲目地兴奋着和幸
福着。白天——夜晚,失望——希望,自怜——自信,自抑——自扬,心理如同
受电子系统控制随着震荡的频率自我调整。这乃是人的本质。日日夜夜,如此循
环不已,这乃是生活的惯力。
这一点吴茵体会最深了。白天她是充足了电的机器人,白天她没时间抱怨生
活。今天这个白天她尽量使自己处于从容状态。
这种特殊的享受使她的情绪很平稳,很不错。她竞在一边走一边进行反省了,
觉得自己的生活其实并不像自己感受到的那么糟,也大可不必像自己那么委屈那
么抱怨。甚至觉得丈夫身上所发生的那种种变化,完全可以理解,可以认为是男
人的值得乐观的变化。
归根到底,他当上了党委秘书比仍当一个工人好,他人了党比没入党好,他
能够在报上发表文章比他想在报上发表文章而发表不了好,他在社会上有了那么
一批“哥儿们”,比在社会上孤家寡人好……对他好,对她当然也好。尽管她无
论如何也不会对他人党的手段表示赞同,但他入党毕竟不是为了反党啊! 而且他
始终是爱她的,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丈夫就是丈夫,不能要求丈夫爱妻子像情
男爱恋女一样,男人就是男人。不能要求男人在社会上自强不息、在家庭中亦是
模范丈夫。两全其美固然完善,但那对他们太勉为其难了。何况生活本身就是残
缺不全的,爱情本身就是残缺不全的。家庭本身就是写实的冗长而蹩脚的散文,
杂乱无章,实在不可能有太大的想象空间……这些肤浅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不
需要别人说教。她甚至因为昨天晚上任性的荒唐而感到羞愧了,由反省进而谴责
自己了。不就是一只蚊子吗? 闹腾得好像发现了一只毒蝙蝠,真不像话! 当时明
明心里也渴望着他的爱抚却拒绝了他,拒绝得那么冷淡那么无理! 虚伪啊! 虚伪
从什么时候起竟然侵入了她和丈夫的性生活领域呢? 毫无疑问他比自己生活得更
累。夫妻之间,生活得很累的不是应该处处原谅和处处主动体贴生活得更累的么
? ……我是不是太矫情了呢? 她忽然站住了。站住在广告栏前。她发现广告栏上
贴着一张大红纸的海报,上写“音乐特讯”四个字。音乐对她依然具有相当之大
的魅力。俗常的生活还没有将这唯一保留下来的迷恋也掠夺了去,而舞场她是久
违了。自从和王志松结婚后她就再没进入过任何舞场一次。她很怀疑自己还能否
跳得如当年那么自如。格什温? 格什温是什么人? 哪一个国家的? 《蓝色的多瑙
河》? 布里顿——《战争安魂曲》、贝多芬! 《第三交响曲》啊! 贝多芬! 千古
流芳的“英雄”! ……中央交响乐团应邀莅临我省公演! 荟萃古今名曲! 演奏精
湛一流! ……可怜,她都未听过。近几年,在这一座号称“艺术摇篮”的城市,
流行歌曲几乎成了音乐的代词,很难买到一盒优秀的交响乐录音磁带。前几年他
们没有录音机。去年有了,但他喜欢听节奏猛烈的现代歌曲。而且一盒录音磁带
不便宜,买时,她一向随他的意……
一等票四元、二等票三元、三等票两元……
后来结束……
“宁宁! 宁宁! ……”
儿子却不见了。
“宁宁! ……”
她提心吊胆起来——马路上车辆如梭。
“宁……”
“这儿呢! ”
儿子却从她背后转了出来,一副顽皮样儿。
“宁宁,妈妈带你去买票好么? ”
“买什么票呀妈妈? ”
“买听音乐的票。买今天晚上的,或者明天晚上的。买三张。
爸爸,妈妈,你,咱们都听! “
“妈! 我爱听音乐! ”
“妈妈,也爱听音乐! ”
“那爸爸呢? ”
“爸爸当然也爱听哕! ”
“妈妈是你生爸爸的气了还是爸爸生你的气了? ”
“胡说! 好像你什么都知道! ”
“我就是知道! 因为蚊子,还因为你冷笑。”
“你听着,妈妈和爸爸从来就没有不好过,但有时候妈妈和爸爸心里都挺烦
的……”她这么说,也开始这么认为,仿佛她真相信事实如此。
16
“妈妈和爸爸心里烦的时候就不高兴了对吗? ”
“对啊,所以那时候宁宁更要表现得特别懂事,特别听话,特别乖。记住了
吗? ”
“记住了。”
母子俩乘公共汽车来到了省歌舞团音乐厅。买票的人排起了长龙队,她央求
一个小伙子替自己代买了三张当天的票。儿子走了许多路,实在累了,不逞强了。
她抱起儿子离开音乐厅一站多远时,猛然想起了丈夫的留言,只好又抱着儿子走
回来换票。为了能获得三张座号连在一起的第二天的预售票,她在人群中周旋了
近一个小时,以至于儿子在她怀中睡着了。最后,多付了五元钱,终于如愿以偿。
不知为什么,她太想明天晚上和丈夫一起带着儿子坐在音乐厅里欣赏中央交响乐
团演奏的交响乐了! 手中攥着三张座号连在一起的票,尽管周旋出了满头汗,心
里很高兴。
儿子在公共汽车上醒了。来到单位,连下午上班的时间都超过了。她牵着儿
子的手,从容不迫,长驱直人。
“哎哎哎,等一下,等一下! ”
把门的老头从屋里踱出来了。
“你就是三车间的吴茵吧? ”
“对。”
“平日常见面,却总也没说过话。”老头儿走到了她跟前。
“有什么事吗? ”
“没事,没事。这就是你那儿子? ”
“对。这就是我那天天上托儿所也迟到的儿子。”
“你呀,真不容易啊! ”老头蹲下,握住宁宁的一双小手问:“叫什么名字
? ”
“王宁宁。”儿子怯怯地回答,仰脸儿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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