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明白老头儿为什么叫住她,对她和儿子发生了什么兴趣,一心赶快将儿
子送到托儿所,赶快到车间,不愿跟老头儿闲聊,不说话。
“别走。”老头儿站起,转身不慌不忙地朝屋里踱去。一会儿,双手用纸托
着一大串葡萄,又从屋里踱出来,复走到她跟前,说:“你替你儿子带托儿所去
吃吧! ”
“这……这……托儿所不许吃零食啊……”老头儿的亲近使她大为疑惑。葡
萄新上市,两元多一斤。那一大串足有一斤半,她推拒着。
“嗨,不就是一串葡萄吗? 接着,接着! 在托儿所不许吃,下班你带回家给
儿子吃! ”老头儿急了。
“那……谢谢您啦……”她只好接过。一手托着,一手忙不迭地掏钱包,
“我给您钱……”
“干什么呀! ”老头儿竟有点生气了,涨红脸道,“我特意为孩子买的,你
给我钱成什么事儿了! 别哕嗦了,快把儿子送托儿所吧! ”
老头儿说完,拔脚便走。
她愣愣地站在那儿,怎么回想也回想不起来老头儿在什么时
候曾欠过她什么人情。
老头儿还转身向她竖大拇指! 托儿所静悄悄的,孩子们都在睡午觉。她轻敲
儿子那个班的房门,二十多岁的小阿姨开了门,探出戴着许多发卷的头。
“宁宁呀,我还以为这孩子病了呢! ”
小阿姨赶快迈出门来,将宁宁抱起。
她惭愧地说:“今天家里有点事,所以这时候才……”
“没关系,没关系,您快去上班吧! 如果我们哪方面对宁宁照顾得不周到,
您给我们提意见啊! 对这孩子……对这孩子我们一定像您一样疼爱他! ……”
小阿姨说罢,虔诚地笑了笑,将儿子抱人屋去了。
她内心的糊涂又增添了一大片! 车间里的女工们,一发现她,都将近乎崇敬
的目光投注到她身上,手中的工作能够停下的,全停下了。
“来了! 她来了! 吴茵来了! 组长,别打电话了! ”一个女工扯着嗓子大声
嚷。
组长从电话间那边儿小跑着过来,亲亲热热地对她说:“我们都以为你病了
呢,我正往你丈夫单位打电话! 大伙儿还商议,要是你真病了,让我买些东西代
表全组姐妹看望你。我这个当组长的,对你了解太少,以前常因为你迟到批评你,
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这葡萄……”
她如坠五里雾中,顺水推舟:“这葡萄是把门儿的师傅送给我的,大伙儿吃
吧,大伙儿吃吧……”便将葡萄一小串一小串劈开分给女工们。
组长又说:“厂长嘱咐我,你一来,就让你到厂长办公室去。你快去吧! ”
说着,推她一齐就走。
走出车间,组长站下道:“上午来了两拨记者! 咱们印刷厂破天荒第一次有
记者大驾光临,厂长热情招待得不亦乐乎! 你自己上二楼吧,说不定厂长正等你
等得心急呢! ”
“究竟什么事啊? ”
“你呀,别装糊涂了! 如今还瞒什么呢? ”
她听得出来,组长的话里,有那么一种不酸不咸的味儿。
开门的是历年引导全厂女工服装新潮流的厂长秘书。
“呀,你来了? ”厂长秘书的细眉高高飞扬,作出一副夸张的惊讶表情,随
后回首大声禀报:“厂长,吴茵同志来了! ”
“快请进! ”厂长的声音流露出某种兴奋。
于是厂长秘书姿态文雅地将她请入厂长办公室。
年已五十七岁但看去壮心不已的厂长,从宽大的黑漆办公桌后站起富态的身
躯,隔着桌子向她伸出一只肥厚的手:“吴茵同志,你好,你好! ……”
“厂长跟你握手呢! ”秘书将她往办公桌前轻轻推了一下。
她有点莫名其妙地也伸出了手。那只肥厚的手将她的手握得很紧,还上下抖
几抖。如今市场上已推出了男性系列护肤霜,厂长的手保养得滑腻腻的。她的手
被它使劲儿握着觉得很不习惯,可硬抽出来未免有失礼貌。
她局促地笑着。
“坐,坐! ”厂长终于释放了她的手,吩咐秘书,“快给吴茵同志泡杯茶。
泡我从家里带来的好绿茶! 啊不,还是给吴茵同志来杯冷饮吧! ”
“厂长,冷饮都让上午那两拨记者喝光了! ”
“再找保管员领几瓶嘛,快去! ”
秘书轻盈地旋了出去。
厂长吸着一支烟,看着她说:“吴茵同志,我们好像见过面嘛! ”
她笑了笑,说:“厂长,是见过。我被从报社除名,下放到印刷厂的第一天,
您找我谈过话。”
“哦? 是吗? ”厂长显出极其高兴的样子,“我和你谈了些什么呢? 你还能
回忆起来么? 认真想,认真想想。”
“这不用好好想。当时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您坐着,我站着。
您说:‘你的错误报社领导对我讲了,你要在车间里好好劳动,彻底改造资
产阶级思想意识。’……“六年来,她第一次和厂长面对面地坐着说话。她很局
促,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低下头静等厂长讲话。
“噢,噢,是这样。你记性真好,我倒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当时我就对你说
了那么几句话? ”
“是的。就说了那么几句话。”
“就说了那么三句话……”厂长似乎颇觉遗憾,吐出口烟,沉默片刻,又道,
“不过那三句话对你很重要是不是? 奠定了你后来高尚思想的基础是不是? 刚才
省报宣传教育版负责同志还亲自打来电话,再三强调,一定要帮你寻找到高尚思
想的可信来源……”
“厂长,我不明白……我不知道……”她抬起头望着厂长,她是糊涂到家了。
厂长用手势制止了她的话,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一边思索,一边自顾自
地说将下去:“一时自己也不明白,这没什么,不奇怪。
17
一个年轻同志犯了错误,犯了错误并不可怕嘛! 下放到了一个新单位,新单
位的领导并没有歧视她,也就是你,吴茵同志;作为新单位的领导,我当时勉励
你放下包袱,彻底改造头脑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意识,这些话使你心里感到非常
非常的温暖,是不是? 你当时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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