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头:“没有。我没哭。”
“啊,没哭。没哭不等于没受感动,是不是? ”
她努力回忆自己当时是否真受了点儿感动。
“啊对了,你犯的什么性质的错误? ”厂长停止踱步,背着手站立在她面前。
“离婚……”
“离婚? 这也算不上什么错误啊! ”
“没离婚之前我就爱上了别人。”
“这就不好了。就是你现在的丈夫王志松? ”
“对,就是我现在的丈夫王志松。”她回答得十分坦率。一直糊涂着,索性
便糊涂着。
“那么你的第一个丈夫……是哪个单位的? ”
“六年前的商业局副局长。”她不愿提及那个令她永世憎恨的男人的名字。
“噢,是他呀! 认识,认识! 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看我这个记性! 他不是已
经被清除出党了么? 六年前‘五一’劳动节返城知识青年大示威事件,不就是他
那一伙蓄意挑起的么? 三种人,应该跟他离婚! 离得对! ……”
“厂长,您找我,究竟要谈什么事? ”
“噢,原谅,原谅! 我把话题扯远了。刚才乔秘书的话你也听到了,如今你
的名字一见报,在厂里造成很大的轰动啊! 你们夫妻的事迹,读来也确实令人感
动。一句话,你不容易! 不光我自己在这儿这么说,今天上午全厂都这么议论纷
纷! 据报社的记者们透露,省市委宣传部门也相当重视! 这个月正是‘精神文明
月’,如今正大力宣传和提倡‘五讲四美’,晚报上那篇文章,省报还要转载,
还要加编者按。遵照有关方面的指示,需要补充一些单位领导教育作用的内容。
如今有些单位的领导,对职工忽视乃至放弃了思想教育。放弃了这一点那怎么行
呢? ……”
“什么文章? 我什么都不知道! ”
“别开玩笑了吴茵同志! 此时此刻,全市会有成千上万的人知道了你们的事
迹,说不定有的单位还要请你去作报告呢! 六年来,默默地抚养一个北大荒知青
的弃子,这的确是心灵美啊! 而且也可以说是计划生育方面的模范! ……”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这张报纸在哪儿?!”
“嗯? 你真不知道啊? 这倒有些奇怪了……”
厂长跨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张晚报递给她:“第二版上,头条文章,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
那是一张昨天的晚报。第二版上,果然有一篇占据了几乎整版的大块文章。
通栏标题是——《我为什么要抚养一个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弃儿? 》她今天的好情
绪一扫而光! 她觉得自己仿佛在睡着了的时候被一个卑鄙之徒奸污了! “无耻!
无耻的报导! 无耻的记者! 我没有对他们讲过! 没有! ……”
她将报纸扔在地上,气愤得再也说不出什么。
厂长愣愣地看着她,缓而慢地说:“吴茵同志,别骂记者,骂记者不好,也
冤枉了他们。这篇文章不是记者写的嘛,是你丈夫自己写的嘛! 你看,白纸黑字,
你丈夫的名字……”
厂长从地上捡起了报纸,铺放在桌上,指点着让她看。
王志松……
通栏标题下,果然是自己丈夫的名字。隶书体。四号字。非常醒目。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印有自己丈夫姓名的报纸是一个谁也无
法否认的存在。
她将报纸扯个粉碎,一转身冲了出去。
她没有回车间,直奔托儿所。她头脑中只有一个意识——将儿子紧紧抱在自
己怀里。仿佛她若不这样做,若迟了,便会被一双无形的没有性别的巨大的手,
将她的儿子夺了去似的。
“宁宁! 宁宁! ……”
她一闯入托儿所就大声喊叫,连门也没敲。有几个孩子被她惊醒了,纷纷爬
起,骇然地望着她。
“您别这么大声嚷嚷啊! 什么事? ”小阿姨显出极不满的样子。
“我儿子呢? 我儿子睡在哪儿? ”
“妈妈,我在这儿! ”
宁宁从一张小床上爬了起来,也骇然地望着她。
她扑过去就将儿子抱在怀里了,抱得很紧。
她说:“儿子,咱们回家! 和妈妈回家! ”
“到底因为什么啊? ”小阿姨走到她身边,谨慎地问。
“我的! 儿子是我的! 是我的亲生儿子! ……”她抱着儿子就往外走。
“衣服! 还有鞋! ……”小阿姨追到外边,将宁宁的衣服和鞋塞在她怀里。
“他胡扯! 这都是假的! ……”
“他胡扯不胡扯,我们哪知道真情啊! 您也不必生这么大气。
是您亲生的,您再发表个声明就得了呗! ……“
她的话并不是为了使小阿姨相信才说的,而是为了使自己相信才说的。那是
女人对一种业已造成了强大声势的真实的苍白无力的逆反,是女人内心被突如其
来的恐慌所扫荡时的自言自语。
所以她并没有再回答小阿姨什么,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听清楚小阿姨说了些
什么。她抱着儿子匆匆促促地去了,仿佛抱着一个偷来的儿子。
“小吴,怎么就走了啊? 回家么? 孩子病了么? 用不用我帮什么忙啊? ”看
门的老头儿又从屋里踱出,怪近乎地搭讪着和她说话,她也没听见,也就没理睬,
冷落得那善良的老头儿不尴不尬的。
走在街上,她觉得每一个人都看了晚报,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她的儿子竞不是
她的儿子,人人都想拦住她问:“你为什么抚养一个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弃儿? ”
仿佛只要有一个人拦住了她,立刻就会有许多人围上来,异口同声地问她:“你
为什么抚养一个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弃儿? ”
她像一个惧怕在街上被捕获的逃犯似的走着,一心只想赶快逃回家里,她觉
得人人都是不怀好意的。
“妈妈,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亲生的儿子! ”儿子喃喃地说,似在安慰她,
也似在安慰自己。她的惶恐,也使儿子觉得惶恐起来。
尽管那不到六岁的孩子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严峻的事情,纵然知道了
也未必就会理解这件事情将如同怎样的阴霾从此笼罩住他的心灵。
听了儿子的话,她抱得更紧了。她仿佛看到一片阴霾正向儿子逼来,好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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