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听? ”她说:“还听……”
那真是一首很美的外国古典乐曲。
他从容地走人了卧室。
录音机啪哒一声,终于寂寞了。
她关了它,赤着脚轻轻走人卧室。
他并没睡,躺在床上,暴露着缺少肌肉的上身,说:“快点睡吧! ”
她说:“就睡。”走向他,从床上抱起了另一只枕头。
“你干吗? ”
“你睡床,我睡沙发。”
“这……”
她虚伪地笑笑:“我睡觉不老实……”
“那……我睡沙发! ……”
她看出了他显得有些恼火。
“你睡床……”
“我睡沙发! ”
他坐了起来,从椅子上扯过他的衣裤,也像她刚才一样,赤着双脚下了床。
他竟变成了一丝不挂的一个男人。
他拎起他的鞋,毫无羞色地在她吃惊的注视之下冲出了卧室,又回来取走了
一只枕头。
小厅的灯熄了。
13
她也熄了卧室的灯。在黑暗中呆呆立了一会儿,无声地走过去轻轻掩上了门。
她脱去旗袍,静静地躺在床上。
大衣柜的镜子反射着锃亮的月光。
那种渴望在黑暗中又渐渐强烈地冲动起来。
她大睁着双眼,默默数数,数到了一千。
她无法将那种渴望压制下去,又赤着双脚下了床,走到大衣柜镜前。
为什么刚才就没有想到关灯呢? 也许……镜子是不能从某一种角度去瞧的?
……
最后的遮体的那件东西,从她身上飘落到了地上,像一片树叶在一个夜晚从
树身上飘落到了地上一样。
于是她成了一个完全的彻底的纯粹的女人。
这一个女人缓缓地转过身,像轻盈的幽灵似的,悄无声息地推开卧室的门,
悄无声息地走到小厅的长沙发前,怀着重新开始燃烧的渴望去接近那一个男人。
然而沙发上并没有一个男人。
她开了灯。
沙发上确实并没有一个男人,仅有一只被男人的头枕过的枕头。
她推开了厕所的门——也没有……
她推开了洗漱间的门——也没有……
她久久地望着那长沙发怔愣,无比的困惑,无比的迷乱,忘记了自己赤身裸
体……
这个女人的幽灵不知该回归到哪儿去……
第二天早晨,律师事务所党支部书记兼办公室主任,像以往一样,衣着朴素,
表情格外庄重地站在霞飞路马路左侧人行道第三根水泥电线杆下等候班车,手中
仍拎着昨天那个旧布拎兜。
“包子! 新出笼的热包子! 皮儿薄馅儿大的包子! ……”
马路对面,那个卖包子的小伙子正起劲地叫卖。
她忽然想起了昨天买的那些破皮儿露馅儿的包子还在拎兜里。她气昂昂地跨
过马路,直奔那个卖包子的。
“买包子? ……”小伙子一眼便认出了她,却装作没认出,笑脸相迎。
“你好健忘。”
“是吗? 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您啦! ”
“就在这儿,昨天。”
“是吗? 我们做买卖的,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
她从旧布兜里取出了破纸袋包着的那些包子,往摊车上一放:“你太欺负人
了,给换! ”
小伙子看着那些包子,不动声色地问:“是在我这儿买的? ”
“当然! ”
“怎么了? ”
“你自己看! ”
“我看不出怎么了啊! ”
“个个破皮了! 个个露馅了! ”
“这可是您不讲理了。我卖的包子,皮儿薄馅儿大您买回去不吃,能不粘破
皮儿么? 粘破了皮儿能不露馅儿吗? 您倒好意思来换! ”拿起一个闻了闻,又道
:“这都有味儿了,我应该给您换么? 将心比心,什么事儿都论个设身处地,如
果您是我呐? 大伙儿也评说评说,她这位女同志是不是太欠理了点啊? ”
周围要买包子的人们,都以蔑视的目光瞧着她,以不屑于评说的沉默,表示
站在公理一边儿,站在小伙子一边儿。
“你! ……你花言巧语! 不给换不行! ”
“我花言巧语,还是您强词夺理啊? 换是可以换的,不就几个包子么? 但您
为了几个包子,这么矫情值得么? 您不见大伙儿都用什么眼光瞧着您么? 看您这
样儿,不是个没文化的女人,别太失身份啊! 您若坚持要换,我就给您换,您考
虑考虑吧! ……新出笼的热包子啊! 皮儿薄馅儿大的包子啊! ……”
小伙子不再理睬她,自顾向其他人卖包子。
买包子的人们,也不再理睬她。
她觉得她的身份已然地失却了。
姚玉慧,姚玉慧,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为了几个包子,你这么矫情值得么?
你太让人瞧不起了啊! 她心里暗暗谴责起自己来。
“您考虑好了没有? 考虑好了就开口,别怕难为情! 这年头儿,谁又把自尊
当回事啊! ”
小伙子忙里偷闲瞅了她一眼,不软不硬地说了这么句话。
她从摊车上抓起那些有味了的包子,连纸袋儿一起塞人了马路旁的垃圾箱,
抽身便走。
“这女人,真是! 自讨没趣……”
身后有人议论。
待她再跨过马路来,发现班车已开走了。
站立在水泥电线杆下,她又是一阵怔愣,一阵发呆;一阵困惑,一阵迷茫。
在这新的一天里,她仍会像昨天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一样,虔虔诚诚地寻求
着与生活的和谐,一致,完善,完美。尽管她已经开始十分怀疑,但她忍辱负重
地孜孜以求。
没有一条准绳,她好像就不会活了……
第七章
1
女人们的心灵从来都是并且永远都比男人们更真实。这个变革的大时代使大
多数女人更真实起来了。
百花玩具厂厂长与律师事务所办公室主任截然相反,她对男人有种本能的防
范。她清楚地看到了生活中一层可怕的现实:男人们不但无情地彼此践踏,还随
时准备无情地践踏在某方面成功地超越了他们的女人。她所警惕的是男人,她所
亲近的是女人,尤其是那些十八九岁二十来岁只有初中或高中文化的姑娘们。更
具体地说,是本厂的那些姑娘们。当她从她们身上发现了那么一种热情饱满的享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