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复觉得这个地方阴森可怖、鬼气森森了。
她开了录音机,在节奏强烈的摇滚乐中,开始了她又一天的孤单单的工作…
…
那些最后从这里散去的女人们重新回到了这里。不知是被台湾女歌星的歌声
和摇滚乐所吸引,还是被夜晚的灯光所吸引。她们对徐淑芳说,按照惯例,有了
活儿,是要大家伙干的。她们提醒她,卖掉那几台破旧车床获得的钱,她不是也
有份儿么? 她们的话听来振振有词,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她们十分正当的劳动
愿望和劳动热情。于是这个城市中的最低贱的角落,又有了紧张劳动的新气象,
而郭立伟每天晚上依旧住在这里加夜班,年轻的细木工不仅仅是在帮自己的嫂子
干活儿了,也是在帮她们“大家伙儿”干活儿了。那些老的或丑的女人们却并不
这么认为,她们认为他完完全全是冲着他嫂子才甘心情愿地住在这么个寂寥的地
方并且每天晚上加夜班到一点钟的,因此她们也就没什么必要对他表示感激。当
嫂子的自然替小叔子觉得不公,她谴责她们,甚至请求她们对自己的小叔子哪怕
表示出一点点感激也好。而她们偏不,她们回答她——“感激的话留给你对你小
叔子说呗,”或者“你们俩之间,还用得着谁感激谁不成么? ”
她们真是又老又丑。
而每当她坐在那张“床”上休息一会的时候,她们总是互相传递诡秘的眼色。
她们是从不沾那张“床”的边儿的,她好心请她们坐,她们也不坐。宁肯就地坐
块破麻袋片什么的。
有时她真想骂她们一顿。
她常常发现她们暗中窥视她,她们更用暧昧的目光看待她的小叔子;她每每
替她的小叔子感到受了奇耻大辱。他却根本不注意那些老的或丑的女人用什么样
的目光观察自己。他只是干活儿,吸烟,和自己年轻的嫂子并坐在“床”上,舒
服地将背靠着挂了毯子的墙,说些意义不大的话,或者聚精会神地欣赏音乐。每
当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们一个个分明地是在竖耳聆听,就好像他和她说的那些
意义不大的话,每一句全都包含着无数句潜台词或暗语似的。
这种时候她最想骂她们。
而这种时候她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最好。
仅仅为了不破坏他的好心情,她才一次次忍住不骂她们。
令她奇怪的是他非常尊敬她们每一位。她们若组装得马虎,他常常是一声不
响地拆散了重新组装而已。不得不批评她们只图组装得快,忽略了质量,他的话
也讲得很礼貌,很客气,很有分寸,绝不至于使她们难堪。
一次休息时,他和她又并坐在“床”上。既然有张“床”,别人不坐,他和
她何苦也不坐呢? 他用火柴棍儿掏耳朵。
她说:“我替你掏。”
于是他将火柴棍儿给了她。
“转过头,冲着光。”她就跪在“床”上,伏在他肩上,替他掏起耳朵来。
而他非常惬意地闭着眼睛。
忽然她觉得厂房如同真空一样静。
她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坐好,将火柴棍儿还到他手上,说:“还是你自己掏
吧! ”
那些老的或丑的女人们,一个个坐着破麻袋片什么的,像观看一对儿互相捉
虱子的亲密的猴子似的,从各个角度用又有兴趣又怀有某种恶意的目光望着她和
她的小叔子。
她的脸顿时充血般红。
而他,就用那根火柴吸着了一支烟,还冲她们笑。
“郭师傅,今年多大啦? ”她们中的一个,不算十分老但脸盘巨大,身躯胖
得像河马的一个,搭讪地问他。
“三十。”他简明地回答。
“结婚了? ”
“没结。”
“有对象了? ”
“没有。”
“和你嫂子同岁吧? ”
“对。”
“噢……”
巨大的脸盘往前倾倒了一下,算是点了一下头。
其他的那些女人,也纷纷点头,也纷纷“噢”。
噢——老或丑的女人们失去了圆润的喉音。
她忍受不了这个。
“你们……你们无聊! 无耻! ……”
她叫嚷着,从“床”上蹦下来跑出了厂房,气得站在两垛木料之间喘息,落
泪。
他跟了出来,站在她身旁,责备地说:“嫂子,你怎么能骂她们? ”
“她们……老不正经! 老不要脸! ……”
“别骂了! ”他厉声道。
她猛地转过身来,见他的神色变得那么愤怒,和他哥哥愤怒时的神色几乎一
模一样。
6
“她们的年龄都和咱妈差不多! ”
他对她提到他的母亲的时候,一向说“咱妈”,尽管她连他们兄弟的母亲的
照片也没见到过,但确信他们兄弟的母亲必定是一位可敬的女人。
“她们家里生活若不困难,会让她们这种年纪的女人出来干杂活挣钱? 她们
对我们胡猜乱想,那也不证明她们坏! 她们的脑袋又不是煤球,你总得允许她们
猜想点什么吧? 她们问的话,哪一句是无耻的话? 哪一句是不正经的话? 无聊是
真的。我们和她们在一起,我们觉得无聊;就不许她们和我们在一起也觉得无聊
? 她们。
觉得无聊就不许她们问几句无聊的话? ……“
他竞对令她气愤到这种地步的事,解释得那么简单,那么平静,那么无所谓,
听起竞好像根本不值得进行解释。
“你得向她们赔礼道歉。”
“我不! ”
“真不? ”
“就不。”
他一转身走了。
她却仍站在那里生气。
那些女人们又开始干活了,她们默默地从她身旁往厂房里搬取木料,仿佛她
们习惯于受了伤害之后忍气吞声。
她擦尽了泪,也搬取木料进厂房。
“他呢? ……”
她们似乎都聋了,都不抬头,都一心一意地干活。
“他人呢?!……”
“可不,他人呢? ……”
那张巨大的脸挺沉重地扬起来,河马般凸而小的一双眼睛环视着……
第二天晚上,他没来。
第三天晚一匕,他也没来。
第四天晚上,她到厂里去找他。
见了面,她说:“我已经向她们赔礼了。”又说:“你跟我赌气,你也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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