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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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问! ”

  “这……”郭师傅为难地看着弟弟。

  弟弟说:“姐,话剧团的团长今天约我到他家去谈谈,我已经晚了……”

  倩倩也说:“是谈明辉到话剧团当演员的事……”

  她打断瓷娃娃的话:“晚了又怎么样? 你们坐公共汽车去! ”

  倩倩怔住了。

  郭师傅说:“我可是将车偷偷开出来的啊,四十分钟后你父亲要去省委开会

  ……”

  “少罗嗦! ”

  第三章

  1

  天完全黑了。

  市立一院急救室外的乳白色长椅上,坐着姚玉慧和新郎。

  长长的走廊,除了他们,再无别人。尽端一盏壁灯亮着,幽蓝的光腼腆地偎

  向长椅。急救室门旁,竖着人体形的立牌,正圆的“头”上,写一“静”字。

  新郎低俯着身,十指插进理过不久的硬发中。他这样坐了很久了。

  姚玉慧身子紧靠椅背,头仰着,抵着墙壁。坐得很端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一

  扇窗。

  月光在窗上均匀地涂了一层铂。

  从徐淑芳被推入急救室,她和他就坐在这张长椅上,彼此没说一句话。她没

  有想说话的情绪,她能理解他也是。

  她和他都在等。一个等待的是自己的新娘,一个等待的是自己当年的一个女

  战士。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很难说谁比谁的心情更为焦急,更为复杂。

  她暗想:他爱徐淑芳吗? 今天这件事发生之后,他还会爱她吗?

  又想:这么晚了,自己还陪着他坐在这张长椅上,是不是值得?

  他需要一个人陪着他等待吗?

  总得有一个人坐在这里等待。这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可并非也是她的责任。

  是她迫令父亲的司机将徐淑芳送到了医院里,是她挂的号;是她找到母亲认识的

  医生,非常顺利地办理完了一切住院手续。她能做的,她都做了。实际上是替他

  做了。没有她,今天够他应付的。

  她又根本不是为他做这一切的。他是谁? 她连他姓什么还不知道呢! 与他毫

  无关系。甚至他爱不爱徐淑芳,徐淑芳爱不爱他,他们是怎样认识,以什么为基

  础或者为条件决定结婚,徐淑芳与那个“黄大衣”从前又有过什么样的感情纠葛,

  也与她毫无关系。如果花圈挽联上写的不是“徐淑芳”三个字,而是另一个人名,

  她根本不会走人那个大杂院。虽然那个大杂院仅与她的家一墙之隔,她也很可能

  永远不会产生走人那里的念头,很可能与这个坐在她身旁的新郎老死不相往来。

  她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徐淑芳;因为徐淑芳曾说她是个“好人”,她忘

  不了。

  急救室的门无声地开了,新郎一下站起,却不是徐淑芳被推出来,而是一位

  中年女医生走了出来。女医生露在口罩上方和白帽子下方那双质询的眼睛,盯了

  他片刻,也盯了她片刻,转身走了。

  女医生的目光中包含着对她的不良的猜测意味。

  新郎又缓缓坐下了。

  她却不愿再与他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她不愿被第二个人再用女医生那种目光

  看一眼。她想自己会发怒的。

  她走到窗前去,背对新郎站着,抬起手腕瞥了一眼手表——八点多了。

  “你走吧。”他说。

  她没回答。

  “你陪着我没有什么意义。”

  “我根本不是为了陪你,我想再看她一眼。”她的语气非常生硬,并未转身。

  “你……从前认识她? ”

  “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吗? ”

  “也重要,也不重要。”

  “也算认识,也算不认识。”

  他们便都沉默了。

  急救室的门第二次打开,徐淑芳被推出来了。

  他立刻起来,跟在手术车一侧走,俯身低声说:“我会每天都来看你。”

  仰躺着的徐淑芳,将头扭向了一旁。

  推手术车的护士说:“别跟她讲话。”

  急救室内又走出来一个护士,将他从手术车旁推开。

  他抗议道:“我是她丈夫! ”

  那个护士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说:“你明天到病房来看她吧。”

  两个护士将徐淑芳推出了走廊,其中一个随手关了走廊尽头那盏灯。

  他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又走回长椅,缓缓坐下。看他那样子,是打算坐在

  长椅上过夜了。

  她看了他一眼,也走了。

  医院大门两侧的灯辉,温情脉脉地将她那映在雪地上的身影牵引过去,又依

  依不舍地送出了大门。

  雪,不知何时停了。雪后的夜晚格外寒冷,她打了一阵哆嗦。

  她这时才发现,两个大衣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

  只好走回家。她彳亍地在人行道上走着。

  走到商场附近,夜市还没散。小摊床上的自制瓦斯灯,照耀出一张张扑朔迷

  离的脸。招徕生意的喊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里,只有这里,城市的夜晚还在延续白天的喧闹。城市像一个精力过剩的

  女郎,在寻欢作乐的白天之后,又开始进行夜晚的逢场作戏。许多人被卖的欲望

  和买的念头激动着,争执不休,高声大嗓地讨价还价。也有人鬼鬼祟祟地凑在一

  起,做着看去是神秘的其实是非法的交易。还有的人,可疑地挨挨擦擦,东窥西

  探。

  为了少绕一段路,她从夜市中穿过。

  她被一个人撞了一下。前后左右的瓦斯灯光下,一张看不清眉目的男人的脸,

  一张阔嘴对她莫测高深、意味深长地笑着。

  她厌恶地从他身边挤过去。

  那人追随着她,伴着她边走边小声说:“想找个地方暖和一会儿吗? ”

  她站住了,凛凛地瞪着那人。她并不像别的姑娘被这种人纠缠住时那么害怕,

  只是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恶,憎恶得想狠狠扇那人一记耳光。

  对方意识到猎捕错了目标,悻悻地嘟哝一句:“不识抬举! ”转身溜了。

  她刚要继续往前走,忽然听到附近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卖:“凤凰烟,牡

  丹烟,谁买带过滤嘴的凤凰烟牡丹烟! ……”叫卖声并不高,但叫卖者的嗓音非

  常洪亮,非常浑厚。在这里,在这熙熙攘攘的、热热闹闹的、乱乱哄哄的、空气

  中浮动着种种买卖欲望的夜市上,虽然这叫卖声是那么与众不同,是那么容易那

  么明显地同所有的叫卖声区别开来,但并没有格外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在本市,

  带过滤嘴的凤凰烟和牡丹烟极难买到。只有将吸一支好烟看成莫大享受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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