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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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为他夹起个饺子,走到他面前,送到他口边。

  他一笑,说:“三盅酒,哪儿到哪儿! 还多吃个饺子干什么? ”

  她说:“你吃下这个饺子压压酒,要不你走了我也这么举着……”

  他耸耸肩膀,顺从地一口吞下了那个饺子,迈步往外便走。走到门口,他转

  过身,环视着屋里的家具,说:“这套家具是我一年前为嫂子和我哥做的,现在

  式样又过时了! 我已经备下了料,嫂子,等你结婚时我再为你打一套式样更新的

  ! ”

  她望着他,喃喃地说:“小伟,你别走……”

  他问:“嫂子,你还有什么事儿闷在心里吧? ”

  她低下了头去,默然良久,抬起头说:“明天就是星期天,你……真带我到

  公园去? ”

  “真的。”

  “我也要坐碰碰车玩! ”

  “那有什么不可以呢? 我陪嫂子高高兴兴地玩上一整天就是了。嫂子你可要

  打扮得漂亮点儿,现在哪儿有穿你那种蓝涤卡的? 涤卡过时了……”

  “嗯……”

  “明天我不回家找你了,我直接在公园门口等你。九点! ”

  “那,你得答应我,玩够了陪我回家,咱俩一块儿在家吃晚饭! ……”

  9

  “我听嫂子的。”

  她望着他推开门走出去,一时觉得他从家中带走了许多对于她是不可缺少的

  东西。还带走了她内心那种柔情和那种爱意。一年多了,一年零五个月了,她似

  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在愁苦的待业时期,她很少走出这个院子,走出

  这条街。而明天他要带她到公园里去,高高兴兴地玩上一整天! 没有工作的人也

  是可以高高兴兴地玩上一整天的么? 为什么不可以? 他不是还跳舞并且被公认跳

  得不错么? 他不是告诉她如今饿不死人,如今不难找到活儿干么? 她竟很迫切地

  想要知道,一九八一年,除了台湾女歌星邓丽君的录音磁带,周围的生活中到底

  还多了些什么? 在这个院子,在这条街以外的年轻女人们,都开始穿些什么服装

  了? “涤卡”过时了? 连“涤卡”都过时了,那么还有什么没过时呢? 她不太信

  ……

  她还想彻底抛掉忧愁,彻底抛掉锈一般的回忆。她还想要一个人的快乐,要

  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的快乐。他说得对,幸福靠命,快乐靠人自己去寻找。他说得

  对,一个人只有一个命……他说得对,一个人应该对自己负起热情的责任……

  他说得对,吃饺子就那么回事儿,兴趣全在包的时候。饺子,她也不想吃了。

  她忽然很想听音乐。于是她从他留下的几盒磁带中挑选出了“邓丽君”放入

  录音机,音量拨到刚好能听清,悠悠然地坐在桌边听起来。

  她觉得那台湾女人唱得真是悦耳动听,尽管唱得娇滴滴的,但娇得并不令人

  讨厌。她想,女人的本性总是娇滴滴的,自己不是就常常产生想向谁撒娇的心态

  么? 而那个“谁”说穿了不是一个男人么? 而没有这个“谁”确实地存在着她不

  是才常常觉得活得很累,很乏味儿,委屈上加委屈么? 不是正因为无处撒娇,她

  才常常无缘无故地在小叔子面前作嗔状么? 如果女人们无处撒娇,女人们很快就

  会老的吧? 如果女人们无处撒娇,男人们会变得娇滴滴的吧? 人原本并不是很复

  杂的吧? 人先虚伪了其后才复杂了吧? 那么人有什么正当的理由非虚伪地活着不

  可呢? 我虚伪么? 我从前是虚伪的么? 我现在变得虚伪了么? 虚伪的女人能对自

  己负起热情的责任么? 徐淑芳,没谁要求你监视你怎样活着啊! 谁又凭什么要求

  你怎样活着监视你怎样活着呢? 如果他们是虚伪的,他们更凭什么呢? 如果他们

  自以为是有权要求你监视你的,那他们便也必定受着别人的要求受着别人的监视

  ! 那人人都活得很累活得很乏味儿活得很委屈不就是很活该的事儿了么? 那么谁

  还能对自己有着热情的责任? ……

  轻轻的一个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吻……

  活到今天,她只被两个男人吻过。一个是王志松,在北大荒,在僻静的小河

  旁,他笨拙地吻了她一下,她却吓哭了。当年她十九岁。除了他的笨拙和她的恐

  惧,记忆中没再留下任何别的印象。

  可从此以后他便认定了她是属于他的,她也这么认定了。一个笨拙的吻就占

  有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如果这还不算荒唐可笑,那么吻对于女人就真是太可怕

  的事儿。男人们也太混蛋了……那也能叫做吻么? 另一个是郭立强。他是那类绝

  不吻一个还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的男人,可能也是为了这一点他才决定和她结婚。

  他简直视女人为神圣之物,他自己也想力争做一个神圣的男人。她和他都如圣男

  圣女一般在这个家里共同生活了不短的时日,而别人们,包括善良的邻居们都不

  相信他们真的就是圣男圣女。即或人人相信,其意义又何在呢? 后来她将自己的

  肉体在他绝望之极的时候主动奉献给了他。用自己的一个平凡女人的活生生的肉

  体,验证了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男人。那个夜里他们尽吻尽吻,没有什么“轻轻

  的”那一说;同时也验证了他们对彼此亲爱饥渴到了何等程度。那是一个蓝色的

  夜。一个迷醉的、满足的、血液燃烧的、冲动之中跌宕着冲动的夜。结果第二天

  早晨那个“神圣”的男人就变成了一个单纯而天真的大孩子,喋喋不休地对她说,

  他有了她就什么都不怕了,连死都不怕了。并且分明地开始有些向她撒起娇来。

  结果那天早晨他连一架破扬琴也没来得及修好,就被公安人员带走了,就再也没

  回来,永远……

  那个蓝色的夜晚! 她回想起他的时候也更是回想起它。一次次的回想,使那

  个夜晚竞变得像宗教日一样神圣起来,使这个家也变得神圣起来,使这张床也变

  得神圣起来,使每天晚上都睡在这张床上的她,也于近乎神圣的回想之中变得近

  乎神圣起来。这个家竞渐渐地具有了教堂的色彩。正因为如此,她的小叔子不回

  来。正因为如此,她每次对他的挽留,哪怕是最真心实意的挽留,也不可免地包

  含着虚伪的成分,以及生怕触犯了某种神圣的东西,心灵颤巍巍的恐惧……

  那一个蓝色的夜晚! 那一个迷醉的、满足的、血液燃烧的,冲动之中跌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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