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动的夜晚! 一年多了,整整一年零五个月了,女人的心在寂寞之中老化着,女
人在寂寞之中渐渐忘却着自己是女人。柔情像呼吸一样,吐出去又吸进来。爱意
像炉火一样,旺起来立刻又被一铲煤压下去,在心怀内进行悄悄的势将更旺的燃
烧,煤压不住火。她天生是一个靠爱的自觉才能进一步自觉到自己是一个女人的
女人。如果说她从前不是,那乃是因为这样的女人的成熟大抵是迟缓的。而她现
在已经成熟这样一个女人了,已经是这样一个女人了。像一颗成熟得无比饱满的
果子,悬挂在被折断的枯枝上。
生命的最生动的最任性的活泼,早已从这个小小的空间消散尽净了。一年多
的时间,足以从封闭不严密的空间消散更多的东西。
她不禁又望着墙上的结婚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合影。
“上帝”和“圣女贞德”的合影。“上帝”到天国去了。“圣女贞德”仍在
人世间。因为她常常觉得他仿佛是上帝,无时无刻不在俯视着她,所以她不敢以
为自己是夏娃。只能难以胜任地充当“圣女贞德”。同时充当嫂子。夏娃怕上帝。
而他到天国去之前,却又并没有把她那颗女人的原本极容易充满柔情极容易嚣荡
起爱意的心收回去带走。上帝也有疏忽的时候么? 她忽然起身,将椅子搬向那面
墙,踏着椅子将相框从墙上摘了下来。连看也不看,翻出块花布包好,放进了柜
子里。刚刚坐下,又觉得放在柜里并不妥。于是拿出来,一会儿塞到这里,一会
儿塞到那里,尽往目光所不及的角落塞,无论塞到哪儿还是觉得不妥。她手持着
它,咬着嘴唇沉思了片刻,猛转身走到厨房去,挑开几圈炉盖,将它放在炉膛中
了。她蹲在炉旁,用炉钩子从炉口擞火。擞着擞着,呼地一片红光耀眼,炉火熊
熊地燃烧起来了。她听到炉中发出了轻微的玻璃的碎裂声。
不知收藏在何处才好的东西,烧掉是最妥的收藏。她觉得她自己掌握了一个
生活小常识。
她很想再喝点酒,她觉得喝了一盅酒之后那种头脑稍许有点发晕的感觉挺新
鲜,也挺好玩。墙上没有了那照片,她才认为真正不被约束不被监视了,并且觉
得这是良好的自我感觉。
她细细地切了一盘菜心儿,拍了蒜放上,浇香油浇醋拌糖。尝了尝,挺有滋
味儿,挺爽口,挺满意。她又片下了一盘鸡肉,加了该加的作料,一手端一只盘
子,独自笑盈盈地进得屋来,摆在桌上,就拧开酒瓶盖儿,款款落座,自斟自饮。
太辛辣。她想,既然算是好酒,太辛辣也值得一醉方休啊! 今宵不醉,更待何时
呢? ……
录音机停了。
那个台湾女人……她叫什么来的? ……邓……丽……君……
好个娇滴滴的邓丽君! 你也唱得够累的了! 女人向女人撒娇作嗲……忒没意
思! ……对酒当歌……不行,没歌不行……
于是她从录音机中“请”出邓丽君,换了一盘磁带。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
她大声问,习惯地朝那面神圣的墙瞥了一眼。
墙上一片空白。
“几何? ……”
是李白的诗么? 好像中学老师讲过是李白的诗? 李白作这么俗的诗么? 还诗
仙呢……看来也是一个……大俗人啊! ……
“把酒问青天……明月几时有? ……”
也是李白那个大俗男人的诗么? ……初几学的呢? 初二? 还是初三? ……
她朝窗外看了看。
明月哪儿去了呢? ……连星也没有……
“把酒泪( 酹) 滔滔……心潮逐浪高……”
这又是什么人的诗呢? ……可惜只记住两句……
没有歌不行! 这么高兴的夜晚··…- 录音机仍不唱,她便站起来,自唱:
我失骄杨君失柳
杨柳轻飓直上重霄九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唱罢,又斟一盅,壮丽地一饮而尽。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本能地用一只手
撑住了桌子。她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根羽毛,只要那只手一离开桌子,就会飘
起来。她觉得这种感觉真是奇妙极了啊! 唱到“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
忠魂舞”,其情不能自禁,离开桌子,摇摇晃晃做舞蹈状,脚下无根,险些倾倒,
扑于床上。
她顺势将床单扯下,披在肩头,双臂担之,似袅袅广袖,左舒右展,前飘后
敛,且旋且舞……
她醉了。
10
一觉陡醒,天已大亮。一抹阳光照在床上,照在身上。见自己和衣而眠,还
裹着床单,就有些惊诧。撑起松软的身体,坐在床边,闻酒香弥漫,一时不知昨
晚自己何为。坐着静想了一会儿,不免顿生惭愧,暗笑自己。猛然地记起九点在
公园门口和小伟相会,她就去洗漱。冷水激面,更加清醒,对镜梳头之际,注视
着自己,双颊渐红。暗羞于“立伟”变成了“小伟”,这一颗心是怎么了呢? 与
姚玉慧相反,她没有卷发器,没有系列化妆品,但是她并不因此对自己缺乏信心。
镜子里那个女人的脸还显得挺年轻,挺秀气。那种自己习惯作出的淡淡的微笑也
挺美好。“还行。”她满意地想。
看看表,时间尚充裕,得抓紧收拾一下屋子。开了录音机,录音机里又送出
一个女人的歌声。这小伟,专爱听女人唱的歌! 在歌声中,大敞门窗,散尽了酒
气,将地板拖得干干净净,将桌上的盘子碗筷归拢了罩起来,将床上另铺了一条
床单,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按习惯擦了一遍并不存在灰尘的家具,复关上门窗,
开始换衣服。
她也没有姚玉慧那么多可选择的衣服可选择的鞋。但她仍未对自己缺乏信心,
她相当乐观地爱护着自己的好情绪。以一位少女要去野游那种发自内心的愉快,
十分随意地打扮着自己。她穿了一件夹克式的米黄色的斜纹布上衣,束腰的,婚
前买的,一直未穿过。没有面穿衣镜可照,她却能想象得出自己穿着会增添一种
女性的潇洒风采。“涤卡”过时了,她牢记着他的提醒。今天可不能穿过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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