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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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肯穿普通布的。九月底,穿裙子是不是太招摇了点呢? 她犹犹豫豫地穿上了一

  条半新的女军裤,还是在兵团时期保留下来的“财产”。不好! 半黄加草绿,准

  像只蚂蚱! 便又脱了。

  九月底就九月底! 九月底也要穿裙子!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十一”庆祝游

  行老师还要求女同学们一律穿裙子呢! 何况今天又温暖又明媚! 于是她穿上了一

  条蓝色的“的确良”裙子。是他不久前给她买的,说是西服裙。“涤卡”过时了,

  “的确良”大概没过时吧? 否则他也不会给她买。“的确良”要是也过时了,那

  人们还穿什么? 那不甘落伍的女人们不是该因衣着天天发愁了么? ……

  她认为自己还是穿上了那条裙子好。夹克式大翻领女上衣,内衬着雪白的圆

  领衫,下着西服裙,所有她那些普通的衣服中,这无疑是最佳的搭配方案了。脚

  和腿呢? 要不要穿袜子? 穿长袜子好还是穿短袜好呢? 她很自豪于自己的双腿,

  它们大大显出了女人的修长之美,如两段象牙一样白一样光洁。她决定不穿袜子,

  赤足穿上了一双黑色的高跟塑料凉鞋,她觉得自己挺拔了起来。那双极便宜的鞋

  更加衬托出了她双腿的修长之美,脚足的束秀之美。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首先是一个幸运的女人。因

  为青春尚在,甚至可以说刚刚开始焕发。女人的美还在,女人的魅力还在;其次

  才是一个待业的女人。生活将给予她的希望和机遇,可能要远远比那些虽然有工

  作,但已永远失去了青春失去了美失去了魅力的女人多得多。她起码有三条理由

  不再将自己看成一个生活中的苦人儿,一个可怜虫。

  啊哈“尤斯”,啊哈“尤斯”,嘿! ——嘿! ——嘿——录音机里,一群男

  女在快乐地嚷叫。

  尤斯——什么意思呢? 不懂。然而那种嚷叫是很扇动人的情绪的,像运动场

  上的啦啦队在喊“加油! ”、“加油! ”……

  难怪小伟说如今生活里没有音乐怎么行! 她关了录音机,找出放在柜子最底

  层的那包钱,从中抽出了五元,想了想,怕少,又抽出了五元;然后写了一张借

  条,夹在那一沓钱中,重新包好,放回原处。她明白,那笔钱她是不能随便动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是公款,是意向尚不明确的事业的基金。

  她走出家,锁了门,恨不得一步就迈出院子,她有点不愿让邻居瞧见她这身

  衣着。偏巧孙二婶也从家里走出来,瞧见了她,好奇地问:“淑芳啊,哪儿去呀

  ? 打扮得这么体面! ”

  她红了脸发窘地说:“体面什么呀! 二婶,我去看一场电影。”

  “看电影? ”孙二婶的好奇陡增十倍,揶揄道:“八成会什么人去吧? ”

  “二婶您尽会开玩笑! 我哪有心思去会什么人啊! ”她不好意思就那么径直

  走掉,只好站下和孙二婶胡扯几句。

  “去吧,去吧! 别晚了,看不到片头儿多扫兴! ”

  孙二婶倒很识趣,催她走。

  离开了那个院子,离开了那条小街,穿过几条胡同,走到了城市的一条马路

  上。严格地说,她的家,更严格地说,郭氏兄弟的家,不能算是在市区,只能算

  是城市的边缘。这条马路的尽头才接近城市的热闹处,而要到这条马路的尽头,

  得乘十几站公共汽车。马路尽头的热闹,也不过就是有一个农贸市场和一个小电

  影院而已。

  当然也就有一个派出所,夹在农贸市场和电影院之间。这是一条毫无可观之

  处的马路,城市的显著的发展和变化还没有推进到这里。马路两旁有些楼正在盖

  着,尽是灰色的简易商品楼,同样毫无可观之处,使人觉得还没盖完已经旧了。

  她等车的时候,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她怪不自在的。极少有时髦女人出现在这

  一带,而人们的目光告诉她,她仿佛是一个时髦的女人。

  但一到了闹市区,她便觉得自己黯然无光了,几乎没有谁再注意她了。许许

  多多的女人仍穿着夏令时装,她们大多又是年轻的女人,她们似乎存心要向后延

  长季节似的。她竟有些奇怪,这座城市的年轻女人从哪一天起都变得这么漂亮了

  ? 比她们更漂亮的女人们的时装是哪儿卖的呢? 城市又从哪一天起开始变得有点

  像所谓“花花世界”了呢? 两条最繁华的马路交叉的中心,高高地矗立着一座青

  铜雕像——一个健美女人的裸体,向天空舒展双臂。她觉得它真是美极了! 然而

  她不好意思驻足久看它。除了她,并没有谁注意它,好像它已经在那儿站立了至

  少一百年! 而她清楚地记得,一年多以前站立在那儿的还不是那个裸体的健美的

  女人,是毛主席庄严地倒背双手,披着大衣的雕像,也是青铜的。因为她在一年

  多以前曾跟随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的游行队伍经过这里。

  那个刘大文还爬上了毛主席的青铜雕像的底座,一手揽着毛主席的一条巨腿,

  一手有力地打着拍子,用他那毁灭了的嘶哑的金嗓子,指挥大家反反复复只唱两

  句歌:兄弟们啊,姐妹们啊,不能再等待那个大雨哗哗的“五一”! 如今二十万

  待业知青是真正地被城市所吞没了,他们再也没有向城市显示过一次集合起来的

  声势。城市冷静地教育了他们,盲目的愤怒的行动对于他们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他们中的每一个,毕竟都得首先作为一个人活着。

  城市不是演兵场。

  谁要重新做一个城市人,谁就得克服掉依赖群体的习惯,城市不管这种习惯

  对于谁多么重要。而事实上,即使在动物方面,习惯依赖群体的也大抵是那些弱

  的生命……她这么想。

  她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想,那愤怒过,呐喊过,哀唱过,示威过的二十余

  万中,今天是强起来了呢? 还是更弱下去了呢? 耳畔忽听一阵喊:“快来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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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以为是疯子在喊,转身望去,却见离她六七步远的地方,一个书摊小贩,

  手挥一本白皮书,热情奔放地叫卖着。几个小伙子和几个姑娘,包围着书摊,各

  持一本,高考前的用功学生似的在看,充耳不闻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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