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 你们到底买不买? 不买别乱翻! ……”
小贩一一从他们手中夺下了书,于是他们纷纷掏钱来买。
那小贩背后,是一块巨幅宣传板。红漆衬底画着一男一女的黑漆头部剪影,
唇若吻而未吻。黄漆写着一行正楷大字赫赫然是——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 她暗
暗吃惊于城市竟变得如此之不害羞了! 或许由于它从前正经得过了头吧? 其实她
心里倒极想买那么一本书。但是她太厌恶那个书摊小贩的招徕方式,如果他不那
么大喊大叫她便会真的走过去买一本。
她赶快朝公园走去,唯恐自己经受不住那令她厌恶的书摊小贩的诱惑。
一年多,仅仅一年多,城市的变化使她耳目一新,使她吃惊不小,使她受到
不少生动的刺激。无论如何,她是一点儿也不后悔的。她想,她是一个城市人,
是一个并不自暴自弃的年轻的城市女人。再没有什么群体可依赖,城市也不可依
赖,只可适应;所以她得将城市感觉透了。除了一个女人那种细微的感觉,她没
有别的方式更了解它,更熟悉它,更接近它,更习惯它;尽管她是它养大的。
她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思想,撞到了什么人身上。抬起头,她瞪大了眼睛—
—站在面前的是一位穿游泳衣的少女。不,不只是一位,而是三位。三位少女都
身着红色游泳衣,都赤着脚,身材都相当之窈窕,皮肤都相当之白皙。红白相映,
如三朵出水芙蓉,长发也都水淋淋地披散在肩头。
“对不起……”她反应迅速地道歉,连退两步,望着三朵艳嫩的“花儿”,
竟疑惑今天不是今天仍是昨夜,自己仍醉卧家中床上做着离奇的梦幻。
“没什么……”被她撞了的那一“朵”,不介意地笑笑,抬起一条玉腿,拿
手揉脚趾。
“我……不该低着头走路……”
“嘿! 你们就这么在街上晃? 当在家里哪? ”一位交通警威严的面孔。
“怎么了怎么了? 从江边到家就这几步路……”
“那就办展览呀? 受过文明教育没有? ”
“你受过! 哎,那你看我们干吗? ”
她走出越围越多的人群,争吵声一直跟着她,少女们的声音脆脆的……
咦,前面何时盖起了一座大厦? ——国际旅游俱乐部? 好气派! 半月形的宏
伟建筑的外体,遍镶着咖啡色的玻璃。她不知道那种玻璃是用外汇进口的。在九
月的上午的灿烂阳光照耀之下,整座大厦熠熠生辉,流霞溢彩,显得豪华无比。
楼口的大理石台阶中间铺紫红地毯,两名穿漂亮制服的英俊而年轻的男侍,庄严
地鹤立在宫闱式的门首两侧。一阵阵舞曲从门内传出。楼前广场停着一排排小汽
车。
11
许多衣着时髦的漂亮的她的女同胞,或独自或三三两两徘徊徜徉在门首。她
以为她们是被好听的舞曲所吸引,但很快便看出,吸引她们的并非舞曲,而是进
进出出的外国人,自然是外国男人;不分年龄,不分种族,不分肤色,不分高低
胖瘦美丑的每一个外国男人。只要是没有外国女人陪伴着的外国男人,不管是单
独的外国男人还是两个三个四五个在一起的外国男人,他们一出现,她们便像训
练有素的猎鹰发现了捕捉目标一样扑上去,急急地热烈地用拙劣的外语表达什么
意思。看得出来,那些外国男人听不大懂她们的中国话夹杂着外语的低低的表达,
但似乎却不难明白她们的意思。他们也格外被她们所吸引,尤其是那些刚刚从小
汽车上踏下来的外国男人,也都习惯地用目光猎捕着她们。这种情形,就使她很
难判断,究竟是她们在猎捕他们,还是他们在猎捕她们。也许只能说,那是一种
互相的猎捕。都是鹰,也都是目标。心有灵犀一点通,语言的不同不通在此时此
处似乎没有什么表达的障碍。
她们有的被他们带入了楼内,有的被他们带入了车内。不能捕捉到目标或者
不能被当做目标捕捉了去的,就显出很失落和很嫉妒的样子……
在“国际旅行社”五个朱红大字的“旅”字上方,悬着比她家里的圆桌面儿
小不了多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光彩夺目,标志着这座大厦是中国的。
大厦的豪华尽管使她惊叹,然而毕竟不至于使她倾倒。很使她倾倒的是她的
那些女同胞们,她们的衣着那么时髦,典型的“资产阶级的奇装异服”,她们都
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富有女性的魅力……
“小姐,想跳舞么? ……”
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在她身边彬彬有礼地问,她没有转身,只是将脸侧了过去。
由于生平第一次被称为“小姐”,内心不免惊慌。
那是一位四十五六岁的男人,瘦而高。穿一套棕色西服,系一条黑色领带,
领带上别一枚精致的显然是金质的领针。两鬓有白发了,精神却很矍铄,目光炯
炯的,礼貌文雅之中,透露着他那种年龄的男人特有的自信,挺有风度。这个陌
生的男人,在她不经意间,像头猎豹似的悄没声儿地就接近了她,引起了她一种
女人的本能的警惕。
她努力不使内心的惊慌表现出丝毫,镇定地微笑道:“谢谢,我不想跳舞。”
她欲立刻离开,可他紧接着问:“那么,想不想到郊外兜兜风? 我的车就在
那儿,那辆白色的。”他指了指十几步远处的一辆白色小汽车。
车内,戴墨镜的中年男司机,正像密探似的望着她。
“不,不想兜风。”
“我姓陈,耳东陈。美籍华人,到这座城市来办些商务……”
他似乎并不因为她既不想跳舞也不想兜风而感到遗憾。
“陈先生,您找错人了。”
她冷冷地说。一说完,拔脚就走。
她觉得受了严重的侮辱。但是又不知为什么,走出不远,她忍不住回头看了
看。
一位穿旗袍的姑娘正挽着那位陈先生踏上豪华大厦的铺红地毯的台阶……
她想,那位乘虚而入的姑娘,心里一定会嘲笑她的不识抬举,并且庆幸自己
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半老头子吧? ……
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她,今天的的确确是感受到了城市腹地发生着不可思议的
变化。绝不是她在家里所能想象得到的,也不仅仅是她所看到的。她仿佛觉得自
己所看到的,不过是穿插幕间的称节目,有意思而已。城市什么时候才拉开它的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