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就没怎么真正快乐过! 你也是! 我挣的钱也要给你花! 你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
!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除了你我哪还有一个亲人! 只要你别花着嫂子挣的钱
往坏道上学就行! 如果我们不这样开始想,别人就这样开始想了! 等我们跟在别
人后面开始这样想的时候,生活早就跑到我们前边去了! ……”
她的话感动了他,他情不自禁地攥住了她的一只手,而她任他紧紧地攥着自
己的手,丝毫没有抽回的意思。
“许多和我们一样的人,不但已经开始这么想了,而且已经开始这么生活了
! ”他思考着说。又瞅定她的脸问:“你知道全市已经有了多少趁钱的人? ”
她像个期待老师告诉答案的小学生似的望着他。
“就这二三年内,全市已经有了一百二十多个趁钱的人! 平均每人趁两三万
! ”
“那将来趁钱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不是很可能会变成穷人么? ”
“是啊,完全有这种可能。所以我下了班之后,闲着没事儿干的时候,我给
别人打家具。打一个立柜七十多元,一个星期内光晚上我就能挣七十多。我也存
了点钱,不存怎么行呢? ……”
“难怪你近来这么瘦……”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目光中充满
了怜悯,那也是情不自禁的。
他却自信地说:“放心,靠我的木匠手艺,我成不了穷人! 许多人家托关系
送礼物求我给他们做家具呢! 因为我自己会设计,我做的家具新颖,符合现代家
庭生活的要求。不像那些老木匠,差不多一辈子都在按照一种样式做家具。那还
能成? 今后他们是穷人了,我也不会是穷人的! 但是我不想只为了钱活着,够花
就行,手艺就是一笔取之不尽的存款。你组装那批课桌椅,是我设计的。
厂里给我的奖金就七百多! 将来实行专利权了,还可以卖专利呢……“
他竞很有些骄傲了。
“那我呢? 那你这个嫂子呢? 我怎么办啊? ”她的手也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我真怕! 我觉得生活它变成一个大怪物了! 它咧着血盆大口要人拿钱喂饱它!
你喂不饱它,它就张牙舞爪摆布你! 吓唬你! 用它的尾巴梢儿一扫,就不知把你
扫到城市的哪一个旮旯儿去了! 我也不想为钱活着。可是我得先有一笔钱啊! 不
这样我怎么能生活得踏实啊! 我可不愿意是城市里的一个穷人! 我真是怕极了啊,
更怕你撇下我这个嫂子不管不问,小伟你得替我拿个主意呀! ……”
他动感情地说:“我哪会撇下你不管不问呢? 我也再没有一个亲人了,你就
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替你拿主意谁替你拿主意啊? ……”
他们便都笑了起来。
她这才发觉,自己说着话儿的时候,几乎是倾在她的小叔子的怀里了。她的
脸因此羞红得什么似的,使他也非常不自然起来。
她不好意思仍脸儿对脸儿地瞧着他,她稍微侧转了一下身体,却就势依靠在
他怀里了。他一动也没有动,坐得像堵墙那般稳。她觉得他是完全靠得住的。
一些半黄半绿的叶子,从河的上游漂了下来。向他们预示着秋天的最初的迹
象。经过不久前的一场大雨,河水涨高了,也变得混浊了。秋天的树叶是比夏天
的树叶更美丽的。阳光和秋风给它们涂上了金黄色的边儿,金黄色的边儿略略地
向内卷着。仿佛是人细致地做成那样的,仿佛是要将中间的绿包裹起来似的。那
绿,也与夏天的绿不同了,少了些翠嫩,多了些油青。每一片漂在河面上的叶子
的经络,也显得格外地分明了,看去仍保持着生命力。从上游漂下来的叶子渐多,
如同一艘艘不编队的古阿拉伯的船只,无声无息地行驶着。她舒适地依靠在他怀
里,出神地望着它们,就觉得奇怪:它们的叶柄居然都高翘着,一致地朝向前方。
她不由地想,树是一种生命,树叶也是一种生命。有些生命那么长久,可以千百
年地活下去。有些生命那么短暂,永远不能经历第二个夏天。
当明年树上长出新叶的时候,眼前这些叶子早已腐烂了。它们一旦从树上落
下来,除了捡标本的小女孩儿,谁还注意它们呢? 而这时恰恰是它们两种颜色集
于一身,变得最美丽的时候。而使它们变得美丽的一种颜色,竟是死亡的颜色…
…
人呢? 人的生命要比一棵树的生命短得多。人的生命其实并不见得比一片叶
子的生命更长久。人的一生也不过就分为一年十二月。如果从一岁到二十岁是人
的春季的话,那么她已经度过了一个女人的夏季的一半儿了,正如九月的叶子。
九月的叶子能在树枝上悬挂多久呢? 她一向悬挂其上的那一种生活,又是多么糟
糕的一棵“树”啊! 早晨,恰恰就是这一天的早晨,她还欣慰于自己仍拥有着一
个女人的一部分青春,仍拥有着一个女人的一部分美,仍拥有着一个女人的一部
分魅力,并因此而对自己充满着一个女人的自信。此时此刻,她却意识到,人也
是不能第二次重度自己的某一个季节的。那都是一个女人的夏季的最后的美丽,
那都是她的金黄色的“边饰”。恰恰是在她认为自己最美丽的这个阶段,她那奇
异的迟迟焕发的美丽,向她预示了她的秋季的迫近和她的夏季的告别……
她内心里顿时起了一阵惆怅,一阵感伤,一阵惶惑,竞不免有些难过起来。
为那些河中的落叶,也为自己。
河对岸,一位公园清洁工,戴着大口罩,将一张脸捂得只露出了三分之一,
也不知是男是女。双手持着一把崭新的大扫帚,一扫帚紧接着一扫帚,将河岸边
那些落叶扫拢在一起。另一位清洁工推着垃圾车走来,两位清洁工从容地将一堆
堆落叶收到垃圾车上去了。他们,也许是她们,对自己的工作那么认真那么负责,
连漂在河中的落叶也不放过。站在河沿上,都用大耙子搂着,捞着。那些漂亮的
“古阿拉伯船只”,水淋淋地被扔到了垃圾车上……
两位清洁工走了……
河面一无所有了……
只有养在河中的一条条大青鱼的嘴,没了遮掩,一个小圈儿一个小圈儿地暴
露了,吞吐着河面上细小的泡沫……
从左面,河的上游,挺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哗哗的响声,是那两个清洁工在
用长杆的铁耙子往下打树叶。美丽的,镶着金色“边饰”的,也许还能在树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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