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挂一个月之久的叶子,在铁耙子的打击之下,纷纷飘落了。它们在空中旋转着,
仿佛不甘落地,而要飞上天空似的。它们毕竟没有翅膀,它们毕竟不是鸟儿,它
们绝望地旋转在空中,描写出对死亡的恐惧,一种徒劳的挣扎的旋转。
它们一时间又布满了河面,叶柄仍朝着前方。美丽的、具有诗意的、古阿拉
伯船队般的死亡的阵营,无规则地排列在河面上。造成一种令人感到悲哀的情景,
缓缓地顺流而下,从容地接受不可避免的命运——铁耙子和垃圾车。
自然不为叶子的死亡奏哀乐。
她突然一转身,双手搂抱住了他,头抵着他的胸膛,急切地慌张地说:“我
真怕! 我一定得换种活法,还不换种活法就来不及了! ……你可千万要帮我! …
…”
后来他们买了两张舞票。
她不会跳,也不好意思现学,他便也没跳,陪她看了一场。
离开舞厅时,她问:“你没心疼钱吧? ”
他说:“心疼什么? 这很值得。”
后来他们在公园里那个饭庄吃了一顿饭,花了二十三元。
后来他带她逛商店,逛自由市场。
她充满憧憬地说她要从摆小摊干起。
他只是笑。
她追问:“行不行呀? ”
他不得不回答:“你干不了。”
她扫兴得半天没再说话。
后来他带她到“三十六棚”去观看新居民区。那个地方,怎么比喻呢? 半个
多世纪以来,也就是说从解放前到解放后,它一直是这座城市的肮脏的“鞋垫”。
那个地方住着十数万人口——多数是装卸工。被叫做“扛大个儿”的男人们,用
脊梁和肩膀拱起他们的家庭,生儿育女,老和死亡。他们干着这座城市最苦最累
最低下的活。与一般工人的区别在于,他们干活甚至靠的不是双手,他们干活靠
的也是脊梁和肩膀。
15
那个地方,比她所去过的任何一处穷困的居民区更加穷困,穷困得乱七八糟,
穷困和肮脏得会给人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不知有多少部国产电影中的解放前的
贫民窟的外景地是选在那儿实地拍摄的了,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用碎砖乱瓦堆起
来的,仿佛里面住的不是人,而是鼠类。那种面目狰狞披头散发的房子之间,好
像坏了牙的丑陋的嘴巴一样,露出一道道的黑缝——是一条条没有路灯的小巷子。
贫穷在其中滋生着罪恶、野蛮、愚昧和堕落,和一切人世间的不幸……
几年前,她与郭立强在煤厂卸煤的时候,经常路过“三十六棚”。伪满时期,
日本人把那个地方的男人们叫做“苦力的干活”,几年前那里的男人们仍是“苦
力的干活”。
她没有想到,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展现在她面前的,竟会是一幢幢新
建的高楼。它们组成庞大的群落。一排、两排、三排、四排、五排、六排……她
想数清,却数不清。宽阔的柏油马路、刷成银色的水泥电杆、美观的路灯、街心
公园、商店、俱乐部、医院、托儿所……家家户户的阳台上排着花盆,每一幢楼
上都竖着各式各样的电视天线……
就连她所看到的每一个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仿佛也都是一些崭新
的人,都是一些刚刚从另一个世界诞生出来的人,一些可爱的人。
他说:“这里现在有十四条街道,一百六十幢楼房。另外还有三十二幢楼房
正在施工……过不了多久,这里将会是很美的一个地方了! ”
他眼中闪耀出一种兴奋的异彩。
那时已近黄昏,绚丽的晚霞布满天空,东西南北都有塔式起重机静止的剪影
高高耸立着。
她望着他惊诧地问:“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
他孩子似的笑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前几天我骑着自行车来数过。”
“为什么来数? ”她更加大惑不解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你今天的感受不太一样。我可不觉得生活是一个
大怪物……我觉得生活变得像是万花筒了。它越变越使我感到新鲜,越吸引我注
意它,越使我感到活得挺来劲儿,挺受鼓舞……”
她忽然觉得他比自己年长了好几岁,觉得他是一个比他的哥哥还成熟的男人
了。因为促使他哥哥成熟的是忧郁,而促使他成熟的是乐观。
男人的忧郁和乐观都是足以影响女人的生活态度的。她心说,徐淑芳,你也
许完全用不着惴惴不安地看待生活呢,无论如何它不是变得更令人满意了么? 你
必得有充分的信心骑到它的背上去,管它像不像一个大怪物呢! 你要将它当做一
辆碰碰车,你要紧紧抓住它的犄角,就像你在游艺场上牢牢掌握住碰碰车的方向
盘那样! ……
“嫂子,你在想什么? ”
“小伟,我真想亲你! ”
她的脸红似鲜花。并不是因为自己说出的忘情的一句话,而是因为晚霞照耀
在她脸上……
“淑芳,淑芳……起了没有啊? ”
门外传来孙二婶的话声。
“还没起呢,二婶有事儿么? ”
“别做早饭了,起来到我家吃吧! 有粥,有馒头,还有咸鸭蛋! ”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就开始匆匆地穿衣服。
今天她有很重要的事跟马婶商议——她要开始弹棉花。
小伟说,秋天一过,家家户户都要做新被,弹棉花准能赚一笔钱。弹棉花机
简单,搞点旧部件他就能帮她组装起一台来。
她绝对相信她的小伟。
她要从别人的破棉套中“弹”出一个三十岁的有家而没有家庭的女人热情奔
放的生活乐章——当别人获得新棉套的时候,她预见到了她获得的将更多些……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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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六年,生活又发生了许多变化。“邓丽君”这位台湾
女歌星的名字在大陆青年中已经失去了最初那种令他们或她们崇拜得近乎发狂的
魅力,甚至可以实事求是地说日趋“落红”了。其问有几位香港女歌星也瞅准
“行情”到国内热热闹闹地你来我去地“风光”了几阵,热闹一过,“风光”便
也云消烟灭,她们的名字很快就被人们忘掉了。而某些经济条件较好的人家,已
不再满足于只有彩色电视机,还要买录像机了。也不再满足于什么四个喇叭六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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